不是一本書──讀顧玉玲的「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2008/12/30

 如將「我們」當作一本書來評,唐諾的附錄已經做到極致。他最精準的觀察是,寫書所需要的準備工作,顧玉玲已於參與社運的過程中完成,所以一個故事的來龍去脈與節奏,彷彿自然地流瀉出來。正因為這樣,把「我們」放在什麼樣的文學傳統裡似乎並不重要,好像怎麼放都可以,也都沒差。「我始終搞不懂為什麼當代的書寫者對自我、對自身的獨特性有如此神經質的焦慮之情,」唐諾寫道;其實我覺得一個人寫自己並沒有什麼不對,從某個角度看,一個人怎麼寫都是他自己,如同費里尼曾經略嫌驕傲地說:「我的電影當然有自傳色彩;珍珠就是貝殼的自傳。」一個故事無可避免地是那個寫故事的人寫出來的,有著他的光澤。如果作品呈現貧弱的樣貌,那個蚌殼大概也有點兒營養不良。

 文字所能掩飾者極其有限。我有一日在舊日記裡發現一句話:「一個人不能太想寫作,太想寫作了,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中文系學生交作業。」大樂。我與顧玉玲的人生稍有交集,如我沒有誤解的話,對於顧玉玲這只蚌殼來說,寫作應該是很不重要的一件事,除了工具性的意義之外並沒有太了不起的附加價值。是因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對你說,所以寫下來。這事既然這麼重要,那當然要好好寫,因為我寫好一點的話,你讀了會比較了解,感動深一點,記憶久一點。  中文系作業之所以不對勁,並不是藝術天分不足,而是看不出為什麼要寫,彷彿沒話找話講。如果有話可說,就不用裝神弄鬼。如果那件事情夠重要,它就華光四射;寫作者僅僅是坐下來牽成,為作品接生。像米開朗基羅,注視石塊直到看見一個雕像躲在裡頭,於是拿起雕刀將他琢出。

 「我們」有幾層意思。第一篇的篇名就是「我們」,是一個菲律賓女人與台灣男人相戀成婚的故事,環境艱困但是兩人決心與命運對賭。此其一。來自他鄉的工作者,與我們的笑淚人生並無不同,惡待外國人是不對的,他們也是我們。此其二。移工運動由一個團隊篳路藍縷地做出來,且與其他工運互相支援扶持走到現在,不是單一個人可以居功,是複數的我們而不是單數的我。此其三。

 在描繪移工身影的時候,隱隱約約地,「壞人」現形了。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累到意志崩解,一定是有人折磨他呀,誰?誰?麗亞的故事裡,雇主張老闆一家三個男人裡有兩個對麗亞大有興趣,三個女人裡有兩個認定麗亞是狐狸精;一個暗藏漩渦的家庭,因為麗亞的到來,吹皺一池春水。然而顧玉玲沒有把張家的任何一個人當成「壞人」來寫。剛好相反,每個人的委屈,她都想到了。老爸過得開心舒服,所以雍容大度;老媽責任最多權益最少,所以最吃醋;大哥苦悶一時失足;二姐心疼母親,但至少守住明理的底線,沒有把所有責任推到麗亞身上。

 這是「我們」的第四層意思:再也不輕易樹立一個對立面、一個「他者」。書裡有更壞的壞人:口出惡言的主人,矢志榨乾傭人所有力氣的主人,苛扣薪資的仲介。但總還是看得出顧玉玲拿捏了份際,對事不對人。「我們」不是藉著妖魔化某一群人而鞏固起來的;「我們」是對人世保留一點餘地、一點溫柔:也許他也有他的難處,他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個沒心沒肝的人;如果我知道了,也許,他也是我們。

 這第四層意思,顧玉玲未曾言明,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僅是自然地下意識地就把書寫成這樣了,不是刻意的。在工運現場多年、與各類的「他們」攪和直到通通變成「我們」,這份寬容溫柔應是基本動作,每天每天的例行事務上都是這樣處理的。文字所能掩飾者極其有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是一本書,而是多年前做出的一個人生的選擇,在千萬個日夜以後揉成一顆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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