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文,一名工會幹部(上)

2009/06/23
苦勞網特約記者

「嘿嘿,終於來了。」帶著笑,我收下台北地檢署所發出的這張傳票。

當然,我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

「一開始」,是什麼時候?具體可見的「一開始」,大概就是去(2008)年11月12日,我跟三鶯部落自救會走到台北縣政府門前,集體落髮初上抗爭路的那一天。經過大半年的沉默徬徨苦思醞釀籌劃到出發,三鶯部落自救會賦予我伴隨並啟動屬於我們的第一次抗爭。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群眾的最前線,有太多的情況可以迫使我不知從何開始、從何結束。可是沒關係有很多人在,人民火大行動聯盟的香伶姐、柯(逸民)大哥、秋月,自主工聯的亮哥還有子文大哥都在。

「來,三鶯的族人我們往縣政府的門口靠過來。」秋月用大聲公將族人集中,「秋月姐,剛才警察不是說站在外面嗎?」「沒關係。」秋月狡黠的笑容,映襯出我那無從遮掩的稚嫩。站在這些長期陪伴弱勢抗爭的前輩們身旁,三鶯部落的抗爭自此揭開序幕。

也是從那天的「一開始」之後,我一步步朝著國家機器所設下的重重警戒,前進。直到傳票投遞到信箱的那天,我終於也能坦然地將它收下,帶著笑。

很難說明從去年11月開始的這波都市原住民抗爭,究竟是那個片斷拉拔著我生長出坦然面對法律的態度,但我記得,林子文在三鶯部落自救會第一次到縣政府前抗爭的時候,是這麼跟他們說的:「誰敢拆我們的家,我們就跟他拼,血債血還!」「就算是汽油彈,我們都要準備。」「他們都可以不顧我們的死活,我們為什麼不能跟他們拼?」

當時我直覺這樣的話語,對三鶯部落這群原住民朋友來說仍然太陌生,陌生到恐怕無法回應這些話的後座力,但我知道,他不是第一次這樣。

東菱電子關廠抗爭,一個對我足具啟蒙意義的事件,就是林子文所帶領的重大抗爭事件之一。如果沒記錯,大概就是在短短不到2個星期的時間,林子文用著極少的人力,找來幾個朋友把廠房內所僅有的鐵架、鐵片,用鐵絲纏繞、以高溫點焊而使其成為層層疊疊的屏障──工人用以跟公權力對抗的屏障。

當然,還有一顆顆準備就緒的汽油彈。

後來,汽油彈終究沒有那場反點交抗爭中燃起。那是種奇異複雜且相互難容的感覺:我一方面知道林子文當天將自己鎖在東菱門前,他心中不免有「未竟全功」之感;但一方面卻也暗自為他及東菱電子的朋友並未因此深陷另一場災禍而稱幸。

參加抗爭的每個人,其實都有他自己的盤算,甚至,從面對不平、面對壓迫的那一刻開始,每個人都已經在盤算他要不要發動,或參與已經醞釀、成形的抗爭行動。東菱電子自救會在2005年的那場反點交抗爭裡,最終並未在廠房前燃起熊熊烈火,當然是大部分會員的決定。但我知道包括林子文在內的幾位東菱的朋友,早已準備好要付出點燃那波火焰的代價。

那天他們已經準備好,玩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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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菱員工抗爭9年成功」2005/8/18自由時報)江一豪翻攝

的確,如果不是憑著東菱電子自救會過人的意志,當年那筆被老闆惡性關廠所積欠的退休金及資遣費,勢必沒有實現的可能。但如果真的是「成功」,為什麼林子文會覺得這是場「稱不上勝利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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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菱廠房於2005年被新莊地方派系財團給標定之後,法院、買方以及自救會的攻防自此展開。先是法官親自帶隊說明將強制執行「清場」,後有買方律師透過民代居間協調搬遷費的價碼,從補貼每人1萬元開始往上喊價,將這群員工的抗爭歲月當作在市場買賣禽類時,所須花費的成本。成本,當然是越便宜越好,何況還有法院、警力這整個國家機器在後面撐腰。

財團的討價仍在往返,自救會在廠區內的防禦工事也持續構築。其間不斷有車輛停在對街,隔著車窗無聲地朝廠區內觀望。到了前幾天的夜晚,更有自稱是記者的幾個年輕人,抬著攝影機繞著廠房周圍拍攝。「幹!」林子文燃起幾顆汽油彈朝著門前的廣場丟去,紅透的火焰就在鏡頭前張牙舞爪起來。難怪隔天點交時,我的鏡頭裡除了來回執行任務的警察,還有許多由買主自備的滅火器材跟保全人員。

(2005/8/16東菱反點交抗爭前夕)汪英達拍攝

「我在形塑一場僵局。」強勢的財團跟公權力,對峙著東菱自救會的20餘名會員跟前來聲援的工運團體,兩方所進行的無疑是場實力懸殊的戰鬥。在林子文的眼裡,東菱的最後一場抗爭,「是一場以卵擊石、全然沒有機會的戰鬥。除了背水一戰、除了用命去拼,沒有任何的條件。」

其實弱勢勞工在現有體制的每一場戰鬥,不也都跟東菱反點交抗爭一樣,從來都不具有任何的優勢?在林子文的邏輯裡,弱勢者只有透過手上僅有的武器,搭配頑強的抵抗意志,才有機會打開足以跟強權抗衡的僵局。

(1999剪報翻攝)紅磚工作隊提供

於是當初在歷經近2年的街頭抗爭無效後,林子文開始鼓勵自救會改組,並回到廠房聚集。從每週回去一次,到後來每天回去,「結果連保全都落跑了。我們就把鐵門一個一個撬開,一點一點把廠房佔下來當成抗爭的基地跟籌碼。」

當時,林子文是這麼鼓舞東菱的朋友:「戲棚下站久就是咱的。」只是,這一站(佔)就是7年,時間長到連(自救會成員)梁麗仙的女兒,從牙牙學語長成到國小4年級的女孩;時間長到這場戰役對林子文都造成難以抹滅的影響。

(2005/5/15東菱自救會會員合照)江一豪攝

民國八十五年,東菱電子關廠失業勞工在最無助的時候,找上時任台北縣產業總工會理事長的林子文,帶領他們走上抗爭路。即使如今林子文早已卸任,但似乎是為了深深記住昔日相識的情緣,東菱自救會會員至今提起他,也都會叫他一聲「理事長」。

林子文承認當年是帶著點好玩、俠氣的成分投身工會運動。而且透過法令跟資方纏鬥,「說實話,我們也從中保障了自己的權利。」但是東菱電子員工的處境,顯然為林子文打開另一種視野,「這麼多法令,對東菱員工一點用都沒有;這麼大一塊地,銀行寧願放在那邊荒廢,也不可能拿出來給工人用。」

原來,不是每個工人都能像他一樣驍勇;原來,工人隨時可能變得什麼都沒有。

結識東菱,協助他們抗爭、集體回到廠房的初期,「我常常一個人坐在廠房的大樓前,大概從3、4點開始坐到晚上,邊坐邊想要怎麼走下去。」這樣的情景多麼熟悉。在參與三鶯部落抗爭的過程裡,我也曾經看過這麼一段無聲的時期。那並不是真的無聲,而是當大家還急於理解過去、安頓現在,卻不知該如何走向未來,所發出的沉默。

如果東菱跟三鶯的景象真在沉默中曾經重疊,那麼沉默之後,我們都聽見腳步聲開始響了。

(2005東菱廠房一隅)江一豪攝

進駐的會員陸續增加、有人開始在廠房後面種菜、接水接電改善生活環境、每天輪班的制度成形,東菱電子廠正式進入她生命史的第三階段:工廠,成為大家經營使用、共同生活的家園。

「到後來,我真的覺得這個地方是我們的。」我無緣參與東菱電子廠過去那段工人販賣勞力、上街抗爭的歷史,卻有幸在2005年的夏天走進,被林子文他們打造起來的,東菱自救會的家門。

東菱給我1個夏天,卻給林子文他們10年。

10年,眨眼即逝。本來無人聞問的廠房,隨著新莊土地價格回漲而被財團看中,帶著法院要來關上東菱大門。「經營那麼久,都已經快變成我們的地方了,卻只是因為有錢人標到,就可以把她從我們手中拿走。這種時候,你會因為他的補償而滿意嗎?」我懂,因為當天出現在我鏡頭裡的一切,沒有歡笑。

「所以丟汽油彈也是對這個制度不滿,很具體的實踐。我希望透過這種激烈的方式,給這個制度一個震憾。後來沒有丟,對我的遺憾是這個部分。」點交當天,林子文把自己鍊在東菱的鐵門上,始終未參與跟買方談判補償價碼的事宜。隨著談判代表進進出出,保衛家園的時刻的不斷流逝。

我會這樣理解那一天:「如果有人要把你的記憶、情感買斷,你願不願意賣?」在賣與不賣之間,總有許多讓人左支右絀、進退維谷的理由,逼著我們不得不把自己投向賣與不賣的現實,畢竟時間不會因為你的願或不願而停止。

下午3點,我看見自救會的代表們第3次回到東菱門前, 談成了,買方願意出價2000萬補償東菱電子自救會, 東菱不再是我們的了。

(2005/10新買主進行東菱大樓的拆除工程)江一豪攝

我問子文大哥「那時候的感覺是什麼?」一向善道的他卻沉默許久。我看著錄音筆上顯示的時間,其實不過才10秒鐘,但為了填補那段漫長的空白,我趕緊燃起一根香菸把自己藏起來。只見他勉強撐起笑容,淡淡地說:「Game over了啊。」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