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7 23:27:05) 安全帽志願者 胡未名
聽說父親出事了,潘金芳和丈夫連夜從湖北老家趕到北京。沒想到她再也見不到父親的笑容了。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身體一直很健康的父親會猝死在工地上。
就在3月21日下午一點半,北京市海澱區西北旺鎮馬連窪的建築工地上,57歲的潘志源猝死在宿舍裏。死的時候,身上只有一塊五毛錢。
和潘志源一起打工的弟弟潘志勝介紹當時的情況說,“我們是幹雜工的,這麼大(大概四個拳頭大小)的一個大錘,分給他一塊大石頭,今天必須砸完,不然今天就 沒有工錢。砸的熱了,他就把衣服脫了,心口有點疼,回來洗洗就吃飯。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見他在咳。我們是早上5點半點名,6點上班,我們早上跟他說,要 不要去看病,他說去,我就說班長我哥病了今天不能來,他就吼了一句‘我知道了’!”
等到中午11點半收工,潘志勝回到宿舍,發現哥哥潘志源在痛苦地抓著牆,喊他名字也沒反應,潘志勝見情況不妙,就趕緊找班長要錢,班長不在,他就找了一輛計程車,等了半小時才過來,把潘志源送到附近的醫院,搶救了一個小時,最終也沒能挽回潘志源的生命。
潘志源過完年就到北京打工了。潘金芳清楚地回憶最後一次和父親通電話是在母親過生日那天。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幹重活兒,那天家裏來了一些客人,父親打電話 問她“為什麼來這麼多人,你媽媽要休息”。潘金芳很貼心地安慰父親“你放心,由我和我老公來做”。沒想到父女間的這次通話竟然成了永別!
這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了,但一切仿佛都是預設好了一樣。
生活所迫,57歲老人到工地打工
春節剛剛過完,湖北荊州市江陵縣彌市鎮裏甲口村農民潘志源就和同鄉一起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和千千萬萬的外出打工的農民工一樣,已經57歲的潘志源外出打工 也是被逼無奈。以前在家裏種田,三口人守著7畝田,其中2畝水田是口糧田,5畝種棉花,去年棉花的價錢從兩塊八九降到兩塊錢一斤,一年幹下來,不算人工, 一畝的純收入也就500元,這遠遠滿足不了一家人的開銷。他有兩個女兒,大的(潘金芳)已經出嫁,小的19歲在廣州打工,老婆高血壓,不能幹農活,只能洗 衣服做做飯。在家裏掙不到錢,潘志源只能和老鄉一起到北京去打工。 根據大女兒潘金芳的介紹,“去年(08年)奧運會之前,我爸爸一直沒有出過門。我出嫁的嫁妝都是我自己打工掙的錢,家裏沒錢,我爸爸覺得很遺憾沒有給我嫁 妝,想出來掙嫁妝錢,我還有一個小妹妹,在廣州打工。我妹妹今年回來說談了一個河南的男朋友,要帶回家裏看,我爸爸想人家要到家裏來,我家的房子很破,怕 不好給人家看,就想出來多掙點錢。春節過去才去沒幾天,我爸爸就出門了。”沒想到,這一去竟再也回不去了。
沒有合同,沒有工傷保險
潘志源是去年開始到北京打工的,在建築工地上幹活,幹了半年(122個工),掙了5000塊錢,雖然很辛苦,但總比在家強。今年開春,他又把哥哥和弟弟帶 來北京一起打工。但是,因為金融危機的影響,北京的活兒沒有去年那麼多,很多工地開工不足,老闆就趁機壓榨工人。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遠不知道社會的險惡, 面對窮兇極惡的老闆他們又沒有多少討價還價的能力,最終只能任人宰割。勞動法已經實施了十多年了,但在建築行業,農民工連一份正式的勞動合同都沒有。香港 學生組織SACOM利用半年多時間對國內最大的地產商新世界地產進行了調查,發現絕大部分工人都沒有勞動合同,勞動權益得不到一點保障。
建築行業是高危險行業,工地上工傷事故經常發生,國家法律強制公司購買工傷保險,而老闆為了省錢,竟然連工傷保險夠不給工人買。雖然按照法律規定,企業沒 有為工人購買工傷保險,所發生的工傷費用應該由公司負責。但老闆的黑心讓法律成為廢紙,工人們受了工傷只能自己解決。河南的工人告訴我們,前些天有工人鼻 子被砸扁了,到醫院花了400多,公司一分錢不給。
潘志源所在的工地上,老闆甚至連口頭協議都不肯給。潘志勝說“我們過來,也不說每天多少錢一天,如果我幹到過年,你只給我40塊錢一天,我哪里喊冤去,我 們就是有這種擔心。我們早上六點上班,中午十一點半下班,下午十二點半上班,晚上六點下班,一天要幹十一小時。我們去問他(老闆),他不跟我們講,他說, 你心裏不踏實,不想幹可以走。”
35天沒發一分錢,看病都不給錢
走?不是不想,但談何容易!來北京一個多月了,老闆沒有發一分錢,來的時候帶的錢都花的差不多了。身上沒有錢,連路費都出不起。雖然《勞動合同法》明確規 定,工人的工資必須按月足額發放,但在當前的建築行業,大部分農民工只能到年底才能拿到工錢,這已經成為通行的潛規則。潘志勝說,“我已經四天沒有吃飯, 睡也睡不著……我們多次想回老家,可是沒有錢,如果有錢,就不用等在這裏,死在這裏。我們已經幹了35天,一分錢沒給,只拿了200塊錢飯票,在他們的食 堂吃飯,在他們的店裏買東西,基本上每樣東西都比外面貴5毛錢。身上沒有活錢,沒法出去買東西。我們一共過來了六七十人,很多人走了,剩下的有二十七八 人,都是打電話回家,家裏寄點錢過來,做路費。我們就是不想打電話回家,等著拿生活費。” 幹活兒不給錢,走又沒法走,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工就陷入了這樣的陷阱。
更甚者,不但幹活兒不給錢,還動不動就罰款,“辦那個上崗證、床頭證收了20元,一個安全帽收10元,工具丟了也讓工人賠,借的錘子丟了15元。都是卑鄙 的手段,為什麼你們公司丟了還要我們賠?”春節出門到現在這麼長時間,工人從家裏帶來的錢基本上都花光了,又哪里有錢來看病?!在工地上,幾個河南的工人 告訴我們,他們生病了,找工頭要錢看病夠不給,只能自己忍著。如此一來,潘志源的死,顯得那麼“正常”!
超長工作時間,挑戰身體極限
建築行業的特點是,建築公司把工程層層肢解、分包給各個包工頭,由包工頭負責招募工人,組織施工。所以一個工程可能有大大小小十幾個上百個小老闆。老闆為 了接工程,就以低價承包,為了掙到錢,又拼命壓迫工人,強迫工人超負荷工作。在工地上,從早上六點幹到晚上六點,中午只留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一天11個 小時在工地上已經是“正常”的工作時間,更不要說加班時間。在金融危機的情況下,提高法定假期、促進消費成為關注的熱點,然而在建築工地上,根本沒有放假 的概念,工人們被徹底剝奪了休息的權利。建築行業整天和鋼筋混凝土打交道,極為消耗體力。坐在辦公室裏的人無法切身體會到頂著烈日掄起大錘砸石頭的辛苦, 而他們一砸就是十幾個小時。
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極度疲勞的身體得不到恢復。那些黑心的老闆恨不得工人不吃不喝不睡覺,拼命為他幹活兒。我們看了潘志源的記工本,來工地35天, 他沒有休息一天,每天都是全工,也就是工作11個小時。每一次上工,都是挑戰身體的極限。在極度疲勞的狀態下,生命就像一根繃緊的線,隨時隨地都可能會 斷。終於,潘志源在長時間疲勞工作之後,倒下了。他太累了,也該歇歇了。但我們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不想死。倒不是因為害怕死亡,或許死亡是對苦難最好的解 脫,但他必須忍著不死。他的任務還沒完成,他的意志還想繼續幹活兒,繼續掙錢,為了給老伴兒看病,為了給女兒置辦嫁妝。他還想嘗試著爬起來。但這一次,他 的身體徹底拒絕了大腦的指令。
伙食差,健康狀況惡化
老闆對工人的控制和剝削是無孔不入。不給發工資,將工人困在了工地上,沒有錢,工人連回家都回不了,就像被拴上鎖鏈的奴隸,只能任由老闆使喚。工地上的夥 食是老闆承包的,這是老闆剝削工人的另一個隱形的手段。不管飯菜做的多差,價格多高,工人都不得不在老闆那裏吃飯,因為工人沒有現金,只有飯票,只能在老 板的食堂吃飯。食堂飯菜之差超乎正常人的想像。我們走進潘志源所在工地的生活區,正在吃飯的工人們憤怒地控訴,“我們吃的比豬還差!!”“菜連洗都不洗, 用水沖一下就放在鍋裏,上面撒上一點油”。潘志勝說,“沒有熱水,我們自己燒水的被沒收了不能作聲,作聲就罰款一兩百元。你把鍋爐弄大點,我們有開水喝, 就不會用這些了。吃的要讓工人吃飽,雞架燉土豆,土豆皮都不剝,4元錢一碗,蘿蔔裏面幾塊肉就6元錢一碗。”為了一家老小的生活,建築工人只能日復一日年 複一年,長期透支體力,時間一長,健康狀況差是很自然的,據工人介紹,基本上每個工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胃病和其他慢性疾病。年輕人還好一點,年紀大的就吃不 消了。而公司根本不管工人死活,工人只是老闆賺錢的工具而已。
農民工的命就這麼“賤”?
對於潘志源的猝死,老闆表現出極大的冷漠,項目經理將責任推卸得一乾二淨,想用兩萬塊錢把家屬打發掉。潘金芳說,“我和我老公來了第一天,見到項目經理, 他只給我們兩萬塊錢,還說我爸爸是病死的,是施捨、可憐我們才給的。還說我給你們錢你們千萬別告訴別人,我們工地上還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說出去了我們不好 辦事。我們不答應,好好的一個人出來就沒了,他只給兩萬塊錢打發我們,其他什麼都不管。”之後,項目經歷就消失了蹤影,到現在,他們已經等了五天了,專案 經理根本就不出來見面。“我們要談,就只派一些說話不算數的後勤的和負責保衛的跟我們談,談什麼,他們就說要回去請示領導他們做不了主,做不了主那跟我們 談什麼?我爸爸生病了,身上只有一塊五毛錢,剩下的是飯票,飯票又不能用,他怎麼去看醫生?後來,中午我叔叔回來發現的時候,去跟他們的班長說,也不幫我 們去找車,也不打電話去搶救,等了四十多分鐘才送到醫院,如果他們不是這樣,我爸爸也不至於死掉!”
出了事情之後,公司一方面拖延時間,不見家屬,企圖把家屬耗走,讓他們接受兩萬塊的施捨了事,另一方面,公司辭退了所有55歲以上的工人,不給一分錢。
評論 誰是兇手?!
生命是無價的,這句話用在這裏顯得太過矯情。誰都知道,在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裏,事實上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被金錢來衡量的。我們不知道潘志源的命到底值 多少錢,因為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公正的天平。但兩萬的“施捨”實在是一種侮辱。或許只要幾十塊錢,讓他能夠及早去看病,就能挽回他的生命!或許他能多休息 一小時,就不至於勞累致死!不管潘志源最終是死在醫院病房還是死在工地宿舍還是死在施工現場,誰是真正的兇手,相信每個人都看的很清楚!
或許對於這些善良的人的遭遇我們早已經麻木,區區一個民工的猝死在當下的中國實在算不得什麼新聞,現實的殘酷讓我們的心早已不能感受到痛楚。但我們還是要 追問,是誰在縱容這種犯罪!!在中國的建築工地上,四千萬的建築工人,為了城市的建設他們正在流血流汗甚至付出生命。他們中有多少個像潘志源這樣的人,勤 勞善良憨厚樸實,挑起一家人的重擔,頂嚴寒冒酷暑,忍受豬狗不如的工作條件,辛辛苦苦就是為了掙點血汗錢。他們只是數以億計的平凡老百姓的代表,是我們的 父親、兄弟,我們至親至愛的人。然而大大小小的黑心老闆喪盡天良、泯滅人性,榨幹他們每一滴血汗,最後將他們推向死亡,然後企圖用一點點施捨就把沾滿血腥 的雙手洗得一乾二淨。他們的遭遇不是個人的悲劇,而是社會的創傷。或許面對強大的資本和扭曲的社會,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很渺小很無力,但這不應該成為我們逃 避責任的藉口。作為一個有良知的人,倘若我們不憤怒,我們的人性何在?!倘若我們仍然漠視、逃避,那麼我們和幫兇與同謀又有何區別?!要知道災難有可能發 生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同時也是劊子手。
我們更應該質疑的是政府相關部門。是誰養活了我們這些大老爺?是人民。誰是人民?潘志源和千千萬萬像潘志源這樣的人。2008年,溫總理一句“人民養活了 你們,你們看著辦”曾經感動了無數中國人,但在這感動之中,又夾雜著多少的悲憤?!面對建築工人猝死在工地宿舍,我們要質問,要控訴,為什麼他們縱容建築 公司如此壓迫和剝削工人!為什麼明明是他們的本職的職責,卻把工人當作皮球踢來踢去!為什麼身為執法者,他們看著犯罪卻不作為! 面對社會的黑暗,我們是苟且的活著,還是投入戰鬥?陶醉於中產階級的幻夢,還是直面慘澹的人生!這些都是我們需要深刻反省的。 惟願死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