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治評論家) 隨著1977年7月鄧小平恢復職務，中共改革派在各個方面開始撥亂反正、解放思想的措施。早在1980年初釋放農民活力之前，中共最先開始「解放」的是發配到農村和邊疆的知識分子或學生，以及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關在監獄、或下放勞動的幹部們。1977年9月，中共中央決定恢復中斷10年的高考，兩年中，近70萬在農村和城郊被荒廢生命的年輕人成功走入大學殿堂。1977年12月，胡耀邦任中組部部長，開始為300萬幹部平反。1978年5月，胡耀邦發起解放思想的理論大討論。這一系列動作，讓剛剛獲得新生的數百萬政治、知識精英及其家人，真心情願地把自己的一切貢獻了給了新政權。和魏京生等少數民主派不同，他們大部分自發地把文革的罪惡和現政權區隔，中共政權至少在精英層獲得了全新的政治合法性。
傷痕文學的開端
在這樣嶄新的春天，才有了和悲傷的冬天徹底告別的文學出現。首先，是1977年11月號《人民文學》登出劉心武的《班主任》。當時國務院已經宣布正式恢復高考，中學教育重新和大學升學連接，因此作為官方文學刊物，必須有宣傳這種新氣氛的文學作品出現。《班主任》講述中學教師張俊石，如何挽救一個被文革荒廢的小流氓宋寶琦的故事。但和之前所有的宣傳作品不同的是，小流氓偷的書，竟然是《牛虻》這樣優秀但被打成毒草封在倉庫中的書。作品讓人難以忘懷的，不是兩位男主人公，而是一個按照當時標準品學兼優女生謝惠敏，被文革左傾思想洗腦，認為凡是報紙上沒有介紹的書都是毒書、黃書，懼怕讀《牛虻》、《表》等外國優秀著作。張俊石發現，最為可悲的莫過於「四人幫」對一代年輕人靈魂的侵蝕，因此發出救救孩子的感歎。這樣的文學超越了宣傳的本義，拉開了歷史的傷疤，讓千萬讀者感傷不已。
「傷痕文學」真正開始要到1978年8月，復旦大學大一新生盧新華在《文匯報》發表悲劇小說《傷痕》。故事是說上海赴遼寧下鄉的知青（知識青年）王曉華，在文革開始時，鄙視被劃為叛徒的母親，和其斷絕關係。但即便如此，媽媽的叛徒身份也讓女兒在鄉下成為被人鄙視的對象，甚至失去了愛情。1977年，當幹部逐步平反的時候，媽媽終於可以寫信要求女兒回來，可惜身體已經不行了。當王曉華趕回上海的時候，媽媽已經去世了，空留下終身的遺憾。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曾經拒絕的愛人因為政治春天的到來，恢復了關係。
《傷痕》的流行，催生了全國有知青經驗的年輕作家的控訴、揭露、傷感和追思，一發不可收拾。陳建功《飄逝的花頭巾》表現了北京高幹子弟在文革後期的百無聊賴，以及在恢復高考後遇到的一個悲劇性女子的故事。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以極其瑣碎的寫實手法，描寫無法上大學的上海回城青年頂替母親進工廠後每天陰沉生活的細節，也是作者展現才華的開始。宗璞的《我是誰》以超現實的筆調，表現了一個研究人員在文革被迫自殺的場景，很有意識流寫作的味道。馮驥才的《啊！》描寫處於「囚徒困境」中被批鬥者的背叛和恐懼，其心理描寫今天看來還依然震撼。還有後來改編成電影的長篇小說，如張弦《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古華的《芙蓉鎮》，都是一時之選。那幾年的傷痕文學流行，也映襯著當時譽為「北京之春」的政治寬鬆政策，很多人回憶，那是一段思想相對自由的時代。
被批評為「資產階級情調」
不過要注意到的是，這些傷痕文學的作者，都在官方文學刊物發表，甚至本身就是刊物編輯。他們就是鄧小平第一批解放的知識精英，因此其小說視野不但局限於所在人群的特殊經驗，而且其政治批判指向也很精準──「一切都是四人幫及其走狗的錯」。因此無論怎麼揭露，都基本上不會觸及當下政權合法性。有一些作品甚至無法擺脫拙劣的光明尾巴，早期作品《班主任》大部分文學描寫都還是革命語態。所謂「傷痕文學」，其實是一代喪失了青春、愛情和理想的知識分子，在春天返家的時刻，低吟悲痛、相互療傷的儀式。
即便如此，自「傷痕文學」出現開始，打擊的力量就一直存在。很多人不理解在這個需要大幹特幹迎接現代化的歷史時機，為什麼還要沉溺於這種負面、回望、自戀的文學？這種文學被保守的人士批評為「資產階級情調」。致命一擊來自鄧小平本人的政治態度。他一手中止了「北京之春」：1979年3月29日，比官方默許的傷痕文學言論更激進的民間雜誌編輯魏京生以反革命罪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3月30日，鄧隨即發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講話，之後只有經濟的不斷改革，但政治改革暫時中斷。
1983年，鄧小平發動「反對精神污染」運動，要求「同資產階級腐朽思想和製造精神汙染的行為做鬥爭」。整個運動被批判得最激烈的是白樺作品《苦戀》及其所改編電影《太陽和人》。劇本中有一句話最為刺激：畫家凌晨光一家在「文革」中遭受迫害，不過女兒希望出國時，父親還是反對，女兒反問父親，「您愛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文革可以批判，但國家斷不可以懷疑。
不曾這樣直接質問國家之責任的「傷痕文學」浪潮，也在國家的反對下，完成歷史使命。20年後，當年的傷痕文學作者王安憶，已經成為中國官方上海作家協會的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