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盪在921的餘波之上
—記台中花東、自強新村(先不要上)

2009/09/20
苦勞網特約記者

1999年9月21日,凌晨一點四十七分,一場大地震,席捲了位於太平洋火環上的小島台灣。

在那持續了有102秒之久的劇烈震顫後,無數的家散了、無數的房子垮了。有人在浩劫之後努力打拚東山再起,也有更多飽受災害之苦的生命,無力翻身。

十年過去了,如果說921主震就像是突然間被丟進水中,激起水花的那顆石子,那麼餘震也許就像是石子所引起的圈圈漣漪。

當大多數人都以為當年的震撼已經趨於平靜時,其實,漣漪並沒有完全被撫平。位在台中縣霧峰鄉的花東新村,以及太平市的自強新村,共百餘戶的邦查人(Pangcah,阿美族人的自稱),至今仍然在十年前留下的餘波上,擺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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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寫我的志願,也寫過醫生、工程師啊,最後還是當了版模工」,花東新村社區發展協會的幹部洪大哥,笑笑的說著。一位大哥則說:「我工地做到哪裡,就睡到哪裡,孩子只好交給阿公阿嬤帶。村子裡只有沒錢沒閒和有閒沒錢的,要工作,才有飯吃!」

這是一群年輕時就從花東地區遷移到大都市的邦查人。拿出東部地圖,指出他們的故鄉,就在中央山脈的另一頭,沿著太平洋左岸、秀姑巒溪、花東縱谷,都遍佈邦查的足跡。

原本生活在不同部落,素不相識的邦查人,在60、70年代,工業起飛、農業衰退的經濟大環境影響下,不約而同的離開了家鄉,各自來到台中工作、落腳。他們的雙手與汗水,漸漸打造出台中這個大都會的形象,也漸漸在中部地區形成了邦查人的生活網絡。

921大地震的侵襲,使族人向房東租來的房子毀壞了。房屋的原所有人毋庸置疑是受災戶,可依照九二一暫行條例,得到房屋重建補助及優惠貸款。但無力進入房屋市場,只能租屋居住的族人,即便家當也在震災中毀去大半,他們卻無法得到政府補助。

地震過後一個禮拜,幾位族人為了安頓一家老小,開始在草湖橋下找尋河川地,打算先以簡單建材搭建暫時房屋。不過,才動工沒幾天,他們就遭第三河川局以該地為行水區為由,被迫輾轉移至現在的吉峰村大愛路60巷之位置,也就是花東新村的現址。而另外幾位族人,則來到太平市光興路附近一處廢棄砂石場,開始自立造屋,也就是現今自強新村的位置。

在社會各界愛心的協助下,物資與組合屋建材慢慢聚集到花東、自強新村,原本堆滿廢土與各種廢棄物的荒地上,開始展現邦乍人的生命力。兩地的族人各自於同年10月成立社區自治委員會;11月,在原住民立委和國有財產局一同至花東、自強新村會勘後,同意讓這群邦乍人將這兩處位址作為臨時收容所。

十年過去了,本來只打算臨時遮風避雨的屋子,成了族人在都市中的新原鄉。地震當時還在唸書的孩子,如今各自長大成家,但荒謬的是,在台中縣政府的安置方案中,十年來名冊上的戶數卻不曾增加。

在縣府原民科員的口中,他們是習慣到處呼朋引伴到違建聚落中居住,如同「雜草斬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原住民,而他們看不見的,是村子裡由新生代不斷傳承著的邦乍語言、歌謠和舞蹈。

=== 位在太平市的德隆社區,是921後由內政部營建署開發,做為震災安置住宅眾多新社區之一。德隆社區中有三層樓高的透天厝,及公寓式住宅,共約140戶。2008年,內政部營建署將中部一帶共計402棟的921震災安置住宅餘屋,移交由國有財產局接管,其中包括了94戶位於德隆社區的空屋。

走進德隆社區,大部分透天厝前,庭院雜草叢生,進住率明顯不高。在社區中的廣場一角的一棵大樹下,我們遇到了一位排灣族的媽媽,還有另一位卑南族的大哥,他們都是承租公寓式住宅的住戶。據他們所說,社區中目前的住戶只有不到5戶是原住民,他們是其中2戶。

這位排灣族的媽媽告訴我們,她們當初爭取到的進住條件為,若住滿六年,則可優先承購該公寓,且六年中累積的租金,可抵購屋的頭期款。目前花東、自強新村的族人都還沒有搬進來,詳細原因她也不太清楚。

根據台中縣縣政府的說法,曾在2007年至兩村召開說明會,向族人提出自行購置德隆社區房屋居住的方案,已經有部份族人表示願意遷往德隆新社區。同意搬遷的族人一致表示,希望依照921暫行條例,以優惠方案購屋。但暫行條例早已超過施行期限,必須另擬方案。

至於其他希望就地安置的族人,縣府原民科方面則表示,由於自強新村位於河川區域內,花東新村則位於農牧用地上,縣府一直以來均未曾承認兩村的合法性。原民科也強調,縱容原住民非法佔用土地,並非實現公平正義的方式,仍然會朝繼續協助族人購屋、安置的方向努力。

為了籌措補助經費,縣府原民科曾邀集行政院原民會、國有財產局、內政部營建署共同商議。最後決議由台中縣政府研擬計畫,提報中央經核准後方得執行。縣政府原民科由於可執行的預算有限,因此商議與行政院原民會共同分擔經費。但當縣府原民科將預算提報至中央時,行政院卻認為這是地方事務,不願意撥款。

在中央地方互踢皮球的戲碼下,不僅已經同意搬遷的族人動彈不得,其餘不願離開,希望能夠爭取就地合法族人,更不知該如何是好。眼看住了快十年的房子,屋角破了,老鼠和蛇都會跑進來作客,卻等不到修繕金。族人微薄的收入,連整修自己的屋子都有困難,更何況花心力維護社區整體的環境?

這不禁使我想起,從台北一路走到桃園,我在三鶯、崁津及撒烏瓦知部落,都曾聽過faki、fayi們這樣說:「政府的人常常說我們住的地方很髒亂,但如果可以我們也不喜歡這樣。假使花很多錢蓋了很好的房子,弄的很漂亮,被拆掉不就都沒了?如果你說可以讓我們住,我們一定可以蓋的很好,整理的很乾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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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人認為,這只是原住民想要「佔地」的藉口,但若將心比心,在一個居住條件不明朗,凡事只能偷偷摸摸進行的狀況下,有誰會願意把好不容易得來的雞蛋,全放進一個不知道牢不牢靠的籃子裡?更何況是花東、自強新村裡,這些一住就住了十年的「臨時」災民?

在政府的眼中,這些聚落都是髒亂窳陋,需要儘快剷除的都市之瘤。與其花大筆金額蓋些不合用的國宅,還要為了有限的戶數強造名冊、規定入住資格,造成族人的分化與紛爭,不如提撥些許小額經費,供邦乍人們用以維護社區環境,改善居住品質,族人們就可以生活的很好,不需要麻煩政府太多,也不需要麻煩這個國家、社會太多。

不過,也許官員們說不出口的是,這些邦乍人所居住的土地,背後更龐大的經濟利益,使他們必須不斷巧取豪奪,讓已經從原鄉流浪到都市,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新家園的邦乍人,再一次面臨流離失所的困境。

花東新村一角,當初在社會力量協助下所建立的「部落教室」,由於經費短缺無人維護,多部電腦積滿灰塵,諸多設施均已棄置。但由族人自行籌辦的兒童母語、歌舞教學,卻從未中斷,持續進行著。夜晚,除了下工回到家的大人們,「八道喜」(Batawsi,閒聊、串門子)的喧鬧聲之外,還有放學後的孩子們,向老師們學習各種樂器與歌舞的樂聲。

一手安排花東新村中,孩童們各項課程的莊阿姨,在我們離開村子之前,贈予我們一張名為「希望。原聲帶」的專輯。裡面紀錄的孩童歌聲,是這一群邦乍人花了八年時間,在重新建立起的家園中孕育出的聲音。

一年又一年過去,孩子們的父母與長輩們,不斷遷徙與勞動的人生始終沒有改變。為了家,為了生計,也為了能在每年麵包果成熟(註)時,和族人一同唱出辛勞過後,歡慶豐年的歌聲。

(註)邦乍人通常會於住家附近種植麵包樹(facidol),並食用其果實。每年麵包果成熟的時間約在7~8月,也是族人舉行豐年祭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