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是我見過最英俊的女人
──記《T婆工廠》 (下)

2010/05/05
台灣國際勞工協會

責任主編:徐沛然

21日凌晨,阿香、沐子、我(*1)就開始不斷接到求助的電話。「我是飛盟的工人,我在淡水,他們要我做磚塊,全廠只有我一個女生……」、「我是飛盟的工人,我們有三個人,現在在彰化,這裡全部都是男生,他們用好大的機器做水泥。他們說,如果我們不做,就要把我送回菲律賓,請幫幫我們……」、「我現在在機場,他們要送我回菲律賓,請幫幫我……」。我們三個人的手機,整晚,沒停過。

T婆POSTER-01

當天一早,我們先到了五股工業區裡的一家鋼鐵廠。它生產的是直徑比人高的巨大鋼管。焊接的火花,在我們還沒進廠時,遠遠就可以看見。這是Lan、Yam和另外兩個飛盟勞工被轉換到的新工廠。被叫做宿舍的屋子,雙層床鬆垮、積滿灰塵,房間沒燈;浴室裡,得用水盆自一流細細的水流接水,才能沖馬桶、浴缸破爛骯髒、沒窗戶也沒燈。我想,一整晚,這四個人不僅睡不著,應該連上個廁所都不方便。看到我們到了,兩個滿臉憔悴的帥T,在放下了可能會被送回國的緊張之後,急忙聯絡她們的伴和其他同事的狀況,繼續穩定大家的心。我們向雇主打了招呼,看起來不是壞人的中小企業雇主,一開口便說,「我沒有要女工阿,這種工作,女生做不來的啦!」但是,我們卻花了好一陣子的功夫,才將人從不願放人的仲介手中帶走。當然,包括她們尚未開封的行李。

仲介雇主們,鑽著法律的漏洞,企圖以承接的方式獲得「聘僱外勞名額」,當這些被承接的勞工做不下去時,仲介/雇主藉著整個制度的設計,逼著她們主動離職,回國。那麼,這些因為承接而獲得的聘僱移工名額,便可以再重新用來從國外招募他們真正需要的勞工/男工;然而,如果雇主同意了讓這些非其真正所需的勞工轉換雇主,那麼雇主將損失其好不容易得到的聘僱名額。為了討好雇主、賺到下一個移工引進時可以獲得的利潤,每個月都會向移工收取服務費用的仲介,在這個過程中,站在移工權利的對立面。

我們一面聯絡勞委會,一面與仲介、雇主溝通,再一次將這些原本從事電子業的女工從鋼筋水泥的重工業顫抖中找了回來。再開了一次記者會。

勞委會在媒體和眾人委屈的哭訴中承認疏失。飛盟移工們獲得第二次轉換的權利。2005年12月,勞委會修訂公布了新的轉換準則,現在的轉換,雇主至少要事先以書面清楚地交代工作內容和勞動條件、明訂了勞工有限的選擇雇主/工作的權利。

這尊重雖然薄弱,但,可是飛盟移工們賭了命才贏得的(*2)。

這種調情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幸福。(*3)

飛盟打仗的這段期間,阿香隨時扛著記錄的攝影機。不但拍下了抗爭的點點滴滴,也讓鏡頭隨著移工中拉子伴侶們的吸引,記錄下苦中帶甜的相遇。我們更抓住機會,訪問了伴侶們在工廠的愛情故事和移工拉子的甘苦……

Yam 跟Bing兩個都被選為移工代表,在這次的戰役中,她們兩個都是非常傑出的組織者。她們說,「現在在飛盟的,大概有七對。其中四對,是在飛盟認識的。另外有幾個,她們的伴有的是以前的飛盟本地勞工,有的是不在飛盟的移工。」她們兩個,一個是在菲律賓有一個小孩的單親媽媽,但是她自己的媽媽還是很擔心她成為拉子;一個是因為不喜歡穿裙子而拒絕任職為秘書,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的Lesbian。兩個人,在飛盟工作時,透過交接班的機會認識,相互有好感,慢慢地發展成親密伴侶。她們接受訪問時,也在一旁的Myra(*4),對擔心不能被家裡接受的Bing提供建議,「如果你們兩個可以證明自己的愛情,你媽媽一定會接受的」。再加上一句抗爭場合中常喊的,飛盟抗爭時也常用的口號「the people united, will never be defeated(*5)」做為鼓勵,搞得大家大笑不止。

Lan跟Pilar是幾對拉子伴侶中,最顯眼的一對。不只是因為Lan隨時隨地就是一副堂堂正正的帥T樣,更是因為兩個人,老是黏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黏、聊天的時候黏,連開會的時候,也得抱在一起開。Lan說:「因為媽媽長年在國外當移工養家,很辛苦。自己是家裡五個小孩中唯一的brother(兄長),所以要擔起養家的責任。」Pilar說,菲律賓的家裡,不會接受Lan,現在在台灣,離家很遠,可以自在,不會有人管。Pilar說,她希望跟Lan的關係可以永永遠遠,不是僅在台灣,不論到了哪裡。說完,兩個人再一個親密的緊抱和親吻。

在抗爭過程中扮演著宿舍家長、照顧大家生活起居、張羅大家基本需求的Ellen,大家暱稱她F4(*6)(因為她有著偶像團體F4成員四個人加在一起的身材,大家說她是” F four in one”,所以叫她F4)。F4用流利的中文說,她之前的工廠,因為僅有三個Lesbian,所以她比較吃得開。來到飛盟,這麼多帥Lesbian,感覺被比了下去,她開玩笑地皺著眉頭說。平常大辣辣、大哥樣的Ellen在飛盟被調到Elsa的部門時,看到Elsa居然害羞了起來。當時跟前任女友在幾乎分手狀態的遠距協調中,遇到Elsa,立刻不再接女友的電話,瘋狂地愛上Elsa。有一次,還因為爬窗到宿舍要見Elsa一面,被舍監拉著耳朵,禁足一個月。

講起大家的戀愛史,每一對都有著各式各樣的風情,越談越多的甜蜜。但是,談到帶著拉子身份到處移動工作的經驗,就沒那麼輕鬆了。

Ellen認為,在菲律賓,Gay比較好,可以到處去。Lesbian的她,被男人嗆過聲。也聽過各種Lesbian的危險,包括喝醉後被強暴的事件。 Elsa說,以前華碩面試的時候,看起來像Lesbian的人,不會通過,所以大家都會留長髮,等過了,再剪短。我說,聽起來很像台灣T常見的高中經驗,穿裙子過校門,進到學校,就立刻換短褲。Bonjong笑著說,像她,不論長短髮,怎麼樣就是會被看出來,穿女裝也不會有用。大家邊笑邊點頭。 Glenda也說,Lesbian比較難找到工作,會有歧視的問題。Pilar說,她以前的公司,舍監看到女生睡在一起,就會把她們送回去菲律賓。 Elsa搶著說,沒錯,她以前的公司,如果被知道是一對,舍監還會特意把她們的房間調開。Bonjong說,飛盟舍監比較好,她和Alu剛在一起的時候,舍監就幫Alu換跟她同房,並安排Alu在上舖,比較有隱私。

說到這,大家又嘻嘻哈哈地談起了私密問題──到底在這麼多人的宿舍,可以怎麼有私密空間幹點私密的事?「那是為什麼我們的床,都用布當簾幕圍起來阿」、「我們都等到宿舍房間沒有人的時候……」,Lan說,「Pilar很大聲……」還沒講完,就被Pilar打,所以笑著住嘴。「我們會上旅館,但是,一次要好幾百,所以,也很少去」。馬上有人問,「你們去的是佳樂福對面那一家嗎?那一家,多少錢?」大家迅速地交換起訊息來。

談話中,讓我困惑的是,「ㄟ~Lan、Ellen、Bonjong是Lesbian,那Pilar、Elsa、Alu不是嗎?那,她們是誰?」幾個人,相互對望了一下,好像不理解我在問什麼。所以,我稍微解釋了一下,「在台灣,Lan、Ellen,這樣的人,比較butch的人,Tom-boy,我們叫做 T;比較女性化的、T的伴我們叫婆、叫P(*7)。所以,那你們叫Pilar、Elsa、Alu這樣的人是什麼?」大家用Tagalog(*8)(塔加路語)嘀咕了一下說:「they are girls」,「我們稱呼Tom-boy是Lesbian,她們的伴就是girl」。哈,原來如此。「那你們有沒有TT戀、婆婆戀呢?有沒有不分?」解釋了半天,我對她們說不清什麼是不分。她們對這詞,沒啥感覺。所幸就讓話題隨意改了吧。原本到底是T、是P、是不分,也不真是多重要的事,就像談話中經常出現he、she的混用,有什麼關係。連現實上he、she都不見得要分了,更何況僅是代名詞問題。大家講得明白就好。我充分享受她們當下的自在。

我開始感覺到這裡與那裡之間,無重量狀態的愉悅感(*9)

整個飛盟抗爭的過程,《藍調石牆T》中Jess在工廠爭取老T們加入工會的身影、因為對於安全空間的渴望而不得不漂泊移動的身影,一次次地映入我的眼前。為了尋求解放於既存性別框架的束縛,Jess在女性、男性、跨性與T的性別界線間不停的穿越,同時也在1950年代麥卡錫保守主義氛圍中的美國州際間穿梭,冒著生命的危險,希望找到一個地域空間,在那裡,可以容許自己在跨越性別界線中發展自在的性別實踐。

21 世紀的今天,迫於資本帝國主義的擴張所造成的國際間不平等發展,導致第三世界的人民同樣必須飄泊移動,謀求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而,飛盟移工,跟所有其他來台工作的移工一樣,為了實踐脫離貧困的自由,跨越國界,讓自己作為勞動力被廉價地買入,卻掉進了奴工囚牢中,在另外一個國度,意外地也將自己的自由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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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盟的拉子移工,在勞工身份上,同樣無法避免地成為廉價勞動力,成為奴工,失去成為「完整的人」的自由(吳靜如,頁15-18)。但是,在性別身份上,透過國界的跨越,脫離了母國生活圈的界限(boundary),在飛盟移工群體間,卻獲得了實踐性別展演的自由——成為T、成為婆,也得以自在地進行同性性行為實踐;再一方面,正因為性別得以自在地被實踐,所以,在囚牢之中開展出另一個超越(beyond)囚牢界線的生活社群、生活圈——或許跨國籍、或許跨母國生活圈的拉子的連結。

但是,從嵌在移工身份上的閉鎖囚牢中所獲得的性別實踐空間及性別社群,僅是一種脆弱的、「無重量狀態的」愉悅。

這樣的愉悅,會因為移工身份被「用完就丟(disposable)」的移動強迫性而被迫歸零,回到原點;或者繼續移動,但是,因為移動的無自主性(以台灣境內而言,如,移工轉換雇主的非自主性;以國際間而言,如,移動受限於各國國境的控管、移動的成本等因素),下一個空間,可能再度被鎖進性別主流框架中(因為,如同飛盟群體般對拉子的接受與開放狀況,僅是一個偶然),或得犧牲同性行行為的實踐權利(如與伴侶被迫各自紛飛)。

這樣的愉悅也可能消失於,移工囚牢的就地消解(如果當地移工運動夠強的話)、移工得以「完整的人」生存在移動的目的地(不論是中點或終點)、移工不再被當地社會視而不見(invisible)。因為到了那個時候,同志的性別身份可以被看見,得正面迎向目的地社會對於同志的所有挑戰。如同麥可傑克森在其性別定位之後,遭受到的輿論攻訐;也如同Jess在找到性別定位之後,繼續得面對、挑戰他在自身性別實踐過程中所遭遇的主流社會對於性別少數的壓迫與歧視。

在移工身份與拉子身份仍處處受歧視、處處受限制的台灣社會,飛盟移工拉子所能享受的愉悅,僅在性別界線與國境界線交錯中的「這裡與那裡之間」。

結語

2007年,跟移工的「我要休假」(*10) 大遊行同一年。同志遊行的主辦單位之一,性別人權協會的王蘋,用心良苦地安排我代表TIWA上台講話。老實說,當時我講了什麼,我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面對台下數千人的歡樂氣氛,我知道我嘗試讓大家理解、甚至關心,移工拉子在台灣工作、生活的痛苦,這樣的企圖,完全失敗。

我也記得,在2000年,當《藍調石牆T》初版,性權會新書發表的座談會上,T婆議題被談的熱烈,欲罷不能。我在台下,從頭到尾,沒有膽量提出書中令我感動落淚的幾個工廠、工會場景,階級與同志的議題。

或許還沒有找到具體的辦法,也還沒有足夠的客觀條件,可以讓同志議題與移工/勞工議題互相被看見;同志運動與移工/勞工運動互相跨界實踐。但是,我希望,這群英俊的女人的故事——《T婆工廠》的紀錄片,會是一個開始,一個在同志運動及移工/勞工運動中,實踐出「階級/性別的“異”未受忽視、階級/性別的 “同”也被找出」10的世界的開始。

引用文獻

吳靜如(2007)。〈完整的人——移工攝影工作坊的組織經驗〉。《凝視驛鄉 Voyage 15840》。台北:台灣國際勞工協會,頁15-18。

林郁凱 譯。〈Michael Jackson 頭條背後〉。《國際邊緣Inter-Margins》。http://intermargins.net/Activity/2009 /Michael_Jackson_Leslie_Feinberg.htm。(2009/8/30瀏覽)。Feinberg, Leslie. (2003/11/28). Behind the headlines on Michael Jackson. Workers World News. http://www.workers.org/ww/2003/jackson1204.php (2009/8/30).

陳婷 譯(2000)。《藍調石牆T》。台北:勁報。 Feinberg, Leslie. (1993). Stone butch blues. New York: Firebrand Books.

* 1. 阿香、沐子、我,是TIWA的工作人員,陳素香、顧玉玲、吳靜如。 * 2. 改自Feinberg,陳婷 譯,2000,頁103。原文:這尊重雖然薄弱,但可是葛蘭特贏得的。 * 3. 引自Feinberg,陳婷 譯,2000,頁161。 * 4. Myra是異女,移工代表,是這場戰役中重要的領導人之一。過程中,她主動關照比較容易緊張的同事,為她們發聲、提問;抗爭中,用她精湛的舞技,在勞委會的廣場前為本勞移工一起加油打氣。是一位成熟的組織者。 * 5. 意思是,人民若團結,就永遠不會被打敗。 * 6. F4是一個四人組成的臺灣男子團體,以演出偶像劇而聞名。F4在2004年左右的菲律賓也很紅。 * 7. 我心裡OS:這麼說,一定會被一堆人抗議──怎麼可以把婆定義為T的伴呢?!——在此道歉,對不起!誠徵正解。 * 8. Tagalog,是菲律賓官方語言之一。另一個官方語言為英文。 * 9. 引自Feinberg,陳婷 譯,2000,頁293。 * 10. 台灣移工聯盟主辦,兩年一次的移工大遊行。2007年的「我要休假大遊行」是自2003年起,移工運動爭取家務工法令保障的延續。因為台灣的家務工沒有勞動法令的保障,經常是每天工作24小時、每年工作365天的全年無休。但是,台灣政府到一直到2009年的現在,都尚未有任何回應。因此2007年台灣移工聯盟以「我要休假」為遊行主題,強調家務工至今無法令保障的勞動處境。 台灣移工聯盟的幾個重要移工運動訴求為:(1)家務工法令保障;(2)廢除私人仲介制度 強制國對國直接聘僱;(3)自由轉換雇主;(4)廢除在台工作年限;(5)保障移工團結權。 希望同志讀者們瞭解、認識,作為移工與同志運動串連的第一步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