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三地」高校富士康調查總報告
卷首語 自殺抑或他殺? ——解開富士康自殺事件之謎 |
系列一:以「實習」之名,濫用學生勞動力 |
系列二:富士康生產體制 ——規訓與懲罰的勞動集中營 |
系列三:生活空間——囚在富士康帝國 |
系列四:出賣勞動還要出賣生命?——職業危害與工傷 |
系列五:花季少女的劫後餘生 |
系列六:工會何在? ——求助無門的富士康工人 |
結束語 |
附錄一、富士康科技集團介紹 |
附錄二、富士康中的掙扎 |
附錄三、調查基本情況 |
富士康工人連連跳樓之後,公眾看到最多的辯解是富士康的各項設施是齊全的、工資是同類工廠中最高的、工廠內的各種安排都是合法的,似乎責任都在於那些年輕工人不夠堅強的心靈。調查證實,目前富士康的確為工人提供了基本的衣、食、住、行的條件和場所,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工資待遇。然而,微薄的生存工資與嚴格的宿舍勞動體制使得工人沒有一個相對獨立、自由的社會生活空間,反而成為工廠控制工人的延續;而當工人走出工廠時,又發現廠外的社區並不能提供一個生活與休閒的空間。在10-12小時的高強度工作之外,富士康工人的社會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當富士康工人在面臨巨大的工作壓力而孤獨絕望的時候,能夠通過何種方式排解壓力和獲得社會支持?有哪些權力關係左右和支配著工人的社會生活空間?帶著這樣的疑問,調研組走進工人的生活社區,深入探索工人的生活和生存狀況。
一、工廠生活
1、嚴重壓縮的休息時間
本次問卷調查顯示,富士康工人每個月的平均休息時間為4.12天,85.5%的工人每個月休息為4天或者少於四天。可見,在富士康絕大部分工人最多只能保證平均每個星期一天的休息,而每天工作10餘個小時之後的休息時間也被大大地壓縮了。而在2010年6月「連環跳事件」發生前,不少工人每月僅能休息1-2天。在杭州廠區工作的工人介紹說:
「平時都是工作十個小時,加上中間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和每天都得提前去,還有拖班的時間,基本上工人每天都要花十二個小時在工作上。回宿舍後再吃點飯,洗洗衣服等又一兩個小時過去了。每天十多個小時的工作強度,如果再要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就基本上沒多少空餘時間了。一般如果想出去玩的話,至少也得三個小時。所以工人一般是不去的,下班後就窩在宿舍裡,要么玩手機,要么看碟片……」
另一位在觀瀾園區工作的工人也表達了很多工人面臨的現實——沒有時間休息和娛樂:
「廠裡有娛樂設施,不過沒時間去。一星期休息一天,很少有時間娛樂了。」
2、難以忍受的伙食
富士康為工人提供工作餐,即每個月提供22天的伙食費,伙食費存在卡里面,當月的只能用作當月,不能累計,另外將近10天的伙食費自己解決。一位在天津廠區工作的工人說:
「公司提供的餐費,就是一個月22天的餐費,標準是早上2塊,中午和晚上各6塊,每天14塊錢20。另外10天左右需要自己掏錢。公司給的伙食補助如果當月用不完的話就作廢了,公司回收了。」
20 也有觀瀾的工人表示早上2元,中午6元,晚上5元,一天的伙食是13元的;武漢則是每天9元,早餐是2元,午餐、晚餐是3.5元。
一位在武漢工廠做惠普主機外殼的工人這樣描述了這些免費的伙食:
「一般一葷一素,素的話一般都是蘿蔔跟白菜,別人都說把我們當兔子養,我有一次抱怨飯菜難吃,老員工就告訴我說『你要忘記它的味道』;『吃飯不是為了吃飯而吃飯,是為了填肚子而吃飯!』」
一些工人因為晚上的飯很難吃而需要自己帶乾糧。一位在深圳觀瀾園區的工人強調,工廠食堂的伙食白班和晚班不一樣,晚班很難吃。他說:
「上班肯定是在廠裡吃,晚班的食物比白班要差很多,因為是晚上,好多的菜都是白天剩的,再加些東西。有時候有的人吃了還拉肚子,我是經常性的拉肚子,因為腸胃不太好,根本就不能吃,自己買點麵包喝點牛奶。」
3、單調的休閒生活
富士康跳樓事件發生之後,富士康在回應外界媒體時,往往提到富士康在員工娛樂設施上所作出的努力——富士康並不缺少文化娛樂設施,富士康里銀行、網吧、游泳池、籃球場、書店、咖啡廳、餐廳應有盡有,但是除了網吧其他都不是大部分員工能消費得起的地方,游泳池更多的是一種裝飾,而咖啡廳、餐廳等是他們可望而不可及的。
對工人而言,網吧就是他們最經常去的地方,也是富士康及其周圍社區中分布最多的娛樂場所。工人最主要的休閒方式便是上網聊天或者玩遊戲。一位武漢工廠工作的工人說:
「上網的就聊聊天、看看電視劇或電影,或是打遊戲的……很多工人的手機都可以登陸QQ進行聊天,許多人用手機看看新聞什麼的。」
但是上網也並非能達到很好的休息效果。龍華工廠一位做到線長的工人說:
「平時沒有什麼好玩的,以前會上網,有時找人聊Q,和陌生的人聊,瞎聊,什麼都聊,現在感覺沒什麼意思,感覺上網也沒什麼意思。」
除了去網吧上網之外,對於大部分工人而言,當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從車間走出來後,面對諸如游泳池、網球場、圖書館等設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在深圳觀瀾工廠工作了兩年的L表示自己很喜歡打籃球,但卻幾乎沒有用過廠區裡面的那些娛樂設施。不是他不願意用,而是他的線長不讓他用。他解釋說:
「有一天下午下班後,我在廠區的籃球場打球被線長看到,下午回去就被線長批評。線長說『中午不許打球。你打球受了傷,廠裡還得賠你錢。』於是我即使在下午的下班時間或其他休息時間也不在廠區打球了。至於廠裡的其他娛樂設施,游泳池什麼的,我們也從來不去,工作也很辛苦,沒有什麼時間和精力再去做這些運動。」
而很多設施僅僅只是擺設。一位太原工廠的工人介紹道:
「宿舍外面有一些健身器材,這些健身器材就是個擺設,都需要交錢的,而且都比外面貴。羽毛球都自己買、羽毛球拍,一個球兩塊。裡面的網吧一個小時2塊,外面的網吧只要1.5元一小時。工廠內部有舞會,但是要交500塊錢才可以學,所以大多只是去看看而已。」
4、最底限的生存工資
問卷調查顯示,富士康員工的月平均支出為1116.8元。城市不斷飛漲的消費水平正一點點吞噬著薪資極低的工人的生活空間。
一位深圳觀瀾的工人憂心忡忡地說:
「按1200的底薪,如果只是禮拜六或禮拜天讓我們加班的話,那就是四八三十二個小時的加班,也就三百多塊錢,那一千五的工資,我們的房租從180漲到了240,這日子怎麼過啊?在這邊1200(的底薪),也就節約一點剛剛好,如果不節約,還要跟別人借。」
另一位在武漢工廠工作的工人則表達出了低薪制與生活期望之間的巨大鴻溝:
問:一個月平均要花多少錢啊?
答:月光啊。
問:月薪1800,就是花1800啦?不攢錢?
答:也沒,1600吧。
問:開銷有沒有增加呢?是一直月光嗎?
答:嗯,有增加吧,500。
問:你覺得按現在的工作時間和強度,多少錢是合理的?
答:2000-3000吧。
問:你是武漢人吧?
答:是。
問:你想在武漢市裡邊定居嗎?
答:嗯。
問:覺得在這里站穩腳跟,每個月多少錢才夠啊?
答:本地啊?夠花?
問:就是多少錢才能在這邊穩定地生活。
答:衣食無憂?
問:每個月得多少錢?大概想一下。
答:5000多吧。
從工人的回答表明,目前的社會安排——低工資與他們的農民工身份等都使得他們不敢想像在所工作的城市裡生活下去。對武漢的這位工人而言,按照目前的勞動強度合理的工資應該是2000-3000元,但如果要穩定的家庭生活至少需要每月5000元。
對於目前微薄的工資,一位25歲的工人表示很擔憂自己將來的生活,尤其是有了家庭之後:
「在深圳混不下去了,一個月只有一千多塊錢,如果沒結婚還能混幾年,但結了婚的、要養孩子的,實在不夠用。我打算賺幾個錢後回去做點小生意,不管掙錢多少,起碼比工資強點。人家說打工很壓抑,連我都覺得很壓抑啊!日子真的不好混,有實力也不行。我宿舍裡沒結婚的人比較多,覺得結了婚一般不會來這裡,工資低,結了婚的人有顧慮,在外面多出點力就可以多拿點錢,這裡就給那麼點,不夠用。」
工資水平與生活成本、生活期望之間的巨大鴻溝表明,目前的工廠工資只不過是自身生存的工資,也就是只能供工人自己在工廠存活下去的工資,這樣的經濟基礎是難以支撐得起工廠以外的生活的,包括結婚、父母孩子的供養等。
二、沒有生活空間的工廠宿舍
鑑於農民工介於農民與城市工人之間的這種特殊的身份制度安排,工廠往往採取便於控制工人的宿舍勞動體制來安排工人的住宿。調查顯示,超過一半(52.9%)的富士康工人居住在員工宿舍,富士康也宣稱為工人提供集體宿舍,這一項看似人性化的、福利性的措施是否真的為工人提供了生活的空間呢?
1、車間化的宿舍管理——紀律與懲罰
宿舍勞動體制的最大特點在於宿捨與車間管理的同構性,甚至宿舍往往成為車間的延續,於是這個本應該是自由的空間因為採用車間式的管理而變成一個難以忍受的集中營。
嚴格的門禁制度
進出宿舍刷卡是一項嚴格的管理制度,忘記帶卡或者用別人的卡都不可以進入宿舍。一位在天津廠區工作的工友介紹,有一個工友忘記帶工牌了,回宿舍的時候用的是別人的工牌,被保安發現後,他被狠狠地訓了一頓,最後還是別的工友幫他把工牌拿出來之後重新刷卡才進去的。
如果不刷卡,則要被取消住宿舍的資格。一位廊坊的工人表示:
「進出宿舍樓都需要刷工卡,如果連續三天不刷卡就會被認為連續三天沒回宿舍睡覺,會被取消床位,以後就不能住宿舍,得去外面租房住。」
彼此隔離的宿舍生活
嚴格的門禁制度有效地阻止了不同宿舍樓工人之間的相互交往。如果想要進入到別的宿舍樓,則要登記工卡,而即使登記也有可能帶來處罰。一位太原廠區工作的女工說:
「有一次和一個朋友想進宿舍樓玩,樓口的保安很兇地看著我,讓我把工卡拿來作登記,我擔心登記之後會有不好的記錄或者記過之類的處罰,因此拒絕了,結果保安找來了隊長。」
另一位太原的工人更詳盡地介紹了宿舍區之間的這種分割管理:
「宿舍樓之間的管理很嚴格,根據顏色來區分區域,不同區域之間不能走動。比方說她是B區宿舍的,我們是C區宿舍的,然後B區宿舍的不能隨便到C區宿舍。不允許串門。像廠房都有門禁的,進去的時候都有警衛的,就檢查這個。B區的就是紅色的,C區就是黃色的。宿舍晚上11點就會熄燈,但是不會關門,因為還有晚班回來的人。即使在宿舍區住的很近,也很難見到面,平時的時間又很緊,所以和朋友之間交流是非常難的。」
強制的洗衣「服務」,違者受罰
富士康宿舍為工人提供統一洗衣服的「服務」,雖名為服務,但卻是強制的,工人自己洗衣服會遭到懲罰。一位太原富士康廠區的工友說:
「公司統一洗衣服,如果自己洗抓住了,小則做義工3天,大則做義工7天,這裡做義工的主要內容是掃地,另外衣服還有可能被沒收掉。如果自己洗衣服的話必須等晚上7點鐘宿管下班了趕快洗,然後掛在宿舍陽台,等乾了趕快收起來。」
為什麼工人不願接受這一看似人性化的「服務」呢?一位在深圳龍華工作的女工解釋道:
「因為你們每個人都要洗衣服的話,一個人洗兩三件,有的女孩子愛乾淨的就要用兩三桶水,又要浪費水又要浪費電的。為了省錢就交給洗衣公司了。 (訪談人員:那些好點的衣服不能機洗的呢?也必須這樣嗎?)那就看你了,膽子小的話那就送過去洗了。很多女孩子不懂的啊,像我新的牛仔褲拿過去一洗就壞掉了,那能有什麼辦法只能自認倒霉。因為現在時間長了,我們都是自己洗不交給他們洗,因為他們洗是大家的衣服放在一起洗,這樣子很不衛生,有什麼病,傳染病,皮膚病也不知道。再有就是洗不干淨。」
另一位在觀瀾園區的工人說:
「宿舍條件不是很好。一個宿舍要住八個人,比較好的是不用洗衣服,它會專門有人幫你洗,但是洗得不干淨。洗完的衣服你要是在外面再去洗一次,就還是黑黑的。所以宿舍裡不好。」
強迫工人做義工
觀瀾廠區的一名工人介紹說富士康要求工人做義工以換取宿舍居住權,根本不考慮工人超負荷勞動之後的疲憊。而另一位工人表示如果不做的話就可能被趕出去:
「剛到富士康時是在工廠的宿舍住的,當時住在宿舍的人需要做義工以換取在宿舍的居住權,因為總裁說過,要勞動才可以享受權利。每人每月必須完成兩次的義工工作,否則就要搬離宿舍。義工要負責宿舍樓的衛生打掃工作,其中最辛苦的就是搬搬抬抬的工作和打掃廁所。我在宿舍住了半年後,由於多次沒有參加義工工作,被派去打掃廁所,苦不堪言,於是給宿舍管理員遞了條子,就搬出了宿舍,從此就在廠外住。」
上白班的工人往往會被宿管叫起來打掃衛生而打擾休息。
「宿舍裡面的服務很差,上夜班的話,中午11-12點正好在睡覺,但是宿管會把你叫醒,讓你打掃衛生,但其實宿舍可能並不髒,本來白天休息就不好,所以覺得很煩。」
工廠的宿舍規定晚上11點前必須回宿舍,晚歸的人會被懲罰做義工。
嚴密的宿舍控制
富士康在宿舍區配備了保安和稽查對工人進行管理和控制。一位觀瀾的工人介紹了他的經歷:
「宿舍裡不准打牌、喝酒、抽煙。有人不定時稽查。有一次我在宿舍抽煙被抓到,我認了幾句錯,說下次再不敢了,等那人一走又點了煙。不能跟稽查的人犟,讓他下不來台以後就被整。宿舍每一層都有保安,保安中河南老鄉多,一般不會管。但稽查是另一撥人,有一次快十二點了稽查還來敲門。」
可以看出,保安與稽查各有分工,稽查有更大的權力,而保安維持日常的紀律。但無論保安還是稽查,都將工廠對工人的管理延伸到了宿舍的每層樓、每個宿舍及至每個人。
2、宿舍生活面面觀
擁擠而髒亂不堪
一般情況下一個宿舍住8-12個人,但是有時候一間宿舍可以塞上三四十人之多! 06年就進入富士康工作的一位工人說:
「培訓期間住宿舍,8個人一間。培訓完後,就被安排進廠區外的宿舍。那時宿舍緊張,廠裡的宿舍住不下,在外面租了一個房子。我們34個人住一個宿舍,還有48人住一個宿舍的,那個宿舍太爛了。住了兩個月之後,才搬到8到 10個人一間的宿舍,也是工廠租的民房。」
除了擁擠、無私人空間之外,髒亂也是宿舍的重要特徵。一位龍華的工人說:
「沒有人會打掃衛生,和垃圾場一樣,剛搬進來的時候我曾多次打掃衛生,但後來發現宿舍裡的人根本不在乎衛生問題,通常剛弄乾淨又髒了,便不了了之,現在自己也不太願意回宿舍。」
在深圳觀瀾園區工作的一位工人表示:
「按照富士康里面的設備什麼的,確實是很好。但是集體衛生間條件太差了,沒有人打掃。」
事實上,這種髒亂不堪的情況源於富士康提供了集體的宿舍,卻沒有相應配備物業,而是強制工人以義工的形式打掃衛生。工人在疲勞之下還須打掃衛生,宿舍環境可想而知。
無法休息
宿捨本應該是一個休息的場所,但是住同一宿舍的工人常因為所在車間和白晚班等不同而有不同的作息時間,工人之間相互干擾很大,使得宿舍反而成為一個無法安靜休息的地方。
剛剛從職業學校畢業在龍華工作的一位工人表示:
「現在居住在宿舍,和不同部門的人居住在一起,一起來的同學全都分散開,沒有住在一起,也很少有在同一條生產線上的。宿舍里人太多太擠,隨時都有人出入,很難安靜休息,又有可能丟東西,而且宿舍內要等到晚上才有熱水供應。」
另一位觀瀾園區的副組長說:
「廠裡的宿舍雖說有空調,但是因為同宿舍的,上不同的班,白班晚班都有,宿舍裡吵得厲害,很影響休息,所以就在外面租房住。」
沒有安全感
宿舍裡面丟失物品是工人們在工廠宿舍經常碰到的問題。有的工人甚至丟失過好幾部手機。而且,有工友反映,丟失東西之後往往得不到解決。
一位在觀瀾園區工作的工人介紹說:
「工廠內宿舍人多,嘈雜,貴重物品很容易丟。之前在宿舍裡面丟了一部手機,向宿管反映也沒用,只能自認倒霉。」
也有工人表示,自己在富士康的員工宿舍住了1年,丟了2個手機。
一位龍華的女工講:
「住宿環境不好,六人一間,房間很小,人均不到兩平米。而且經常丟東西。前幾天,宿舍區兩個人剛好手機被盜而發生了爭執,從我第一次進廠就經常發生失竊事件。」
三、社會關係
1、碎片化的關係
工廠對於工人的工作班次以及住宿的安排,導致的結果就是工人進廠之前的社會關係都被盡量地打散,使得工人的社會關係呈現一種碎片化的狀況。
一位2006年進入富士康,現在已經做到師一級的工友介紹了具體的做法:
「我們培訓的那一期共有120人,來自同一學校的有20人,最後留下了8個人。培訓的學員大多像我一樣來自湖北。參加培訓的學員錄取時間是一樣的,但分了五次進行培訓。我個人認為,這種做法是為了不把一個學校的人分在一個地方,把人都打散。從培訓中心分到線上之後,也會把人打散。通過培訓認識的人就被分開了,這樣做是為了防止鬧事。為什麼說只能跳樓不能鬧事,跟這樣的安排是有關係的。富士康招進人後是不斷打散的,如果把從一個學校招的人分在同一部門,這些人有團結的意識,分散了之後工人要爭取點什麼就鬧不起來。」
一位廊坊廠區的工人描述了自己和朋友們被打散的過程:
「我宿舍(在學校的時候)的5個人都是同一批進廠的,所以在最初培訓的幾天裡經常在一起聊天,我還曾和2個新認識的朋友一起出去溜冰,到市裡逛街,我們大家很快地就開始聊一些自己的經歷啊、情感啊,只要有時間,女生之間還是很好打交道的。但我們幾個很快就被分到不同的廠區,後來又有各種調動,最後我和另一個工友小紅留在了B11區,但分上白夜班,也不在一條線上;小月先被分到了B09上夜班,後來開始上白班,最後被調到C區;小白先是在B11的倉庫幹活,然後調到B1區做全檢,最終落腳在C區。開始工作以後,我們就很少能一起聊天、閒逛了,上夜班的和白班的是見不到面的啦,我和小月都上夜班的時候,回宿舍也就都睡覺了,頂多是在還有點精力的時候一起做做十字繡。車間生活很壓抑啦,都沒有什麼可以宣洩的渠道啦。」
通過分割工作時間,親人之間、朋友之間想見一面往往是很困難的。有一對工人夫婦,丈夫上晚班,妻子上白班,一個月只能見上兩三面。而且,富士康限制工人家屬進宿舍探望,一位武漢的工人說,「父母來看是不能進宿舍的,宿舍有宿務辦,但是事情不好解決」。「還有一位太原廠區的工人因為與朋友上下班時間錯開,連還錢都要提前預約。」他說:
「前段時間我借了一個朋友200塊錢,這個朋友就住我樓下,為了還錢給他,我事先打了電話預約了時間,然後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才把錢給還了。」
除了富士康有意地打散原有的社會網絡之外,工人的流動性大也是導致社會關係難以建立的重要原因。一位天津的工友介紹說:
「宿舍最多的時候也就是三四個人在,很少是八個人一起。一般都是去上班,白班和晚班分開了,一般碰不到人。再加上流動性比較大,很多人還沒有見過或者不了解就已經走了。而且回到宿舍之後,大家都工作一天了,都累了,回宿舍也就睡個覺了,不可能和你聊天了。也就是在一條線上能交幾個朋友。」
2、 原子化的個人
社會關係的碎片化造成富士康工人們處於一種原子化的狀態,他們生活在相互陌生的宿舍和工廠,內心孤獨而無力,怎麼稱得上完整的社會人?
一位外出打工6年之久的工人訴說了自己在交友方面遭遇的困境:
「現在很少有交心的朋友,臨到休息時,也不知道去哪玩,也沒有要好的朋友一起出去或說話,感覺挺孤單的。……況且在富士康,人員都是隨機分配的,白班晚班又錯開,沒什麼時間交流,所以也很難和別人有很深的感情。」
一位曾在多家黑廠工作過的工人比較了他在黑廠和富士康的人際交往狀況:
「進富士康之前我在很多黑廠幹過,雖然富士康的待遇相比這些黑廠是好很多,但是富士康里面人際關係太冷淡,在黑工廠裡面幹不開心還能找到傾訴對象,但富士康不能,在富士康幹久了會出現精神異常。」
四、備受欺壓的廠外生活
由於在富士康宿舍中工人深受約束和壓抑,他們中的很多人逃離宿舍,希望去廠外尋找自由,但他們真的能獲得自由嗎?本節展現了富士康工人備受欺壓的廠外生活。根據我們的調查,有45.6%的工人在廠外租住房屋,而大部分工人也會在下班後走出工廠去外面透透氣。
1、 私人空間的追求
當被問及為何選擇「出租屋」時,回答的原因集中在「能夠和家人和朋友住在一起」、「員工宿舍沒有私人空間」、「租房生活便利」等方面,這也從反面表明工廠內的宿舍無法提供與家人朋友在一起的空間,以及自己生活的空間,而租房則成為尋求生活空間的重要選擇。
一位龍華園區的工人這樣解釋不住工廠宿舍的原因:
「現在和一位老鄉一起在外合租,搬出來住是因為宿舍條件太差,以前住的是12個人一間房,而且經常丟東西,和老鄉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顧,也沒有那麼多的繁瑣的事情要處理,更沒有那麼壓抑。」
據我們的調查,住在廠外的工人中約70%居住在「私人出租屋」,約20%的住在村鎮集體的出租房,住當地政府建的廉租房的幾乎為零(見表4)。
表4:富士康外住工人租房情況
出租房類型 | 私人出租屋 | 村鎮集體出租屋 | 城市商品房 | 當地政府建的廉租房 | 其他 |
百分比 | 70.4 | 19.7 | 8.0 | 0.3 | 1.6 |
2、 安全隱患
廠外社區似乎給工人提供了一個工人逃離工廠、可以放鬆休息的生活空間,可是這並非事實,這個空間恰恰存在很多隱患。安全問題是最大的隱患之一。一位富士康太原廠區的工人表示:
「住在外面不安全,有時候會遇到小混混在這裡打劫。去年剛進廠的時候遇到打劫,那還不算打劫,他問要10塊錢,我給了他10塊錢……」
太原富士康廠區外的社區有三台銀行自動取款機,訪問中不停地有工友提醒調研員小心被搶:
「在這裡銀行卡不要帶,尤其是發工資的那幾天,身上錢最好裝少點,萬一打劫你你沒錢他也沒辦法。」
有工人表示,太原富士康一般12號發工資,很多人就會去取款機取錢然後買東西,每到這時候就會有很多的搶劫案發生。
一位在崑山工作的工人說,自己雖然很強壯但是11點之後也不敢在外面。他說:
「宿舍11點關門,有廠牌都可以進去,但是一般沒有人這麼晚回來。這邊太亂,太晚回來容易遭搶劫,被搶了都沒處說……」
3、 你漲工資我漲房價
本次調查所涉及的多個廠區的工人均表示,工廠一漲工資外面社區的物價尤其是房租就跟著漲,有時漲得比工資還快,微弱增長的工資最後就跑到房東和商人的口袋裡去了。
一位太原富士康的工人表示:「一間房子250元一個月……這邊房子也在漲,以前是200,房價也在變,每年漲50。」
深圳觀瀾富士康廠的工程師方師傅也抱怨房租漲得很快:
「這裡房租最近老漲,以前都是一百七的,現在那漲到兩百四了吧,漲得太快了,最近就是富士康漲了工資以後就猛漲。以前富士康沒漲,它也不漲。就是一個小單間漲四百都有。我們這邊都這樣講,富士康漲的一點工資都被房東吃掉了。基本上整個大水坑這裡都漲了。上次漲了二十,後面又漲五十,說不定哪天又漲了。」
4、工資未漲物價先飛
不僅周邊的房租價格隨著富士康的加薪而上漲,其他物品的價格也隨之飛漲。
「富士康剛開始漲工資,(有的甚至還沒開始漲)周邊的房租、吃飯、日常消費品的價格就全跟著漲起來了。一瓶橙汁,原來是5塊5,而現在漲到了7塊。所以,富士康漲的那點兒工資,遠不及周邊物價上漲得厲害。富士康漲的那點兒工資,已經完全被周邊的房租、物價給抵消了,漲的錢都到了房租和日常的開支上了,實際上我們工人沒有得到真正的實惠。因為我們拿到手的錢還是像以前那麼多,甚至比以前更少了,因為開支更大了。」
「我們農民工掙錢不容易,花錢更難‛,觀瀾做沖壓的一位工人說。不僅是物價漲,有的時候工人還會挨宰。」
「工廠外面的人覺得富士康的人有錢,你要是粗心大意的話,他就要宰你。現在外面宰人的特別多,你摸了東西就不讓你走。特別是一個女孩子出來買東西,你問了價錢就不讓你走,一塊出來人家就不敢拉。」
五、被多重擠壓的生活空間
從工人的工廠生活、宿舍住宿、廠外社區狀況以及社會關係四個方面來看,富士康工人的生活空間被擠壓殆盡。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在於富士康的生產安排、工資額度、住宿模式以及富士康所紮根其中的社區。
首先,有生存無生活的工資。調查發現,加薪後的工資實際上根本不能維持工人有尊嚴的生活。工人的工資僅僅能保證他們個人當下的生存,卻沒有為工人及其家庭「在城市中生活下來」提供基礎。
其次,高度工廠化的宿舍生活。富士康為工人提供宿舍從表面上看提供了福利,但是,這個空間卻不是一個獨立於生產車間的社會生活空間,相反,這個空間是一個高度工廠化或者車間化的空間。一方面,工人在車間被打散,在住宿上又一次被打散,宿舍的這種分割管理方式造成了工人社會關係的碎片化以及個人的原子化。於是工人日復一日生活在熟悉而陌生的環境裡,除了強烈的不安全、不確定感,更有內心的孤獨與絕望。另一方面,宿舍管理與工廠管理是高度一致的。宿舍這個生活空間中的紀律和懲罰與生產車間的管理方式極為類似,即保安、稽查、宿管相配合併以嚴厲的懲罰措施進行控制。這種安排使得工人在走出車間之後,並不能進入到一個生活化的空間裡去放鬆身心,而是進入到另一個高度管束的空間裡。宿舍勞動體制使工人的存在只為車間的生產。在資本眼中,工人僅僅只是簡單的「經濟人」,甚至只是機器的延伸——「人手」而已,因此工人的工作、生活,以至生存,都只是為了資本能夠更多地榨取利潤,「管理」就是為利潤保駕護航!但工人無疑是人,是需求全面的人,他需要親情、友誼,需要親人、朋友,他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樂,他是完整的「社會人」!一旦他的社會需求被剝奪、社會聯繫被切斷,就陷他於生而無趣、甚至生不如死的孤獨、絕望的境地,這就是那麼多「富士康帝國」的臣民棄生而赴死的根本原因。
再次,備受欺壓的廠外生活。很多工人在下班之後都趕緊走出工廠,希望能夠到外面社區中呼吸自由的空氣,甚至有的工人逃離了宿舍的高度管束來到外面的社區居住。然而,這個空間也存在很多隱患。不安全因素、任意漲價的商家使得外部社區成為一個宰人的商業空間。當工人從生產的控制中逃離出來之後,又落入到商業社會的支配之中,成為挨宰的對象。
總之,生存工資、生產對生活的壓制、宰人的社區,三者形成了工人生活的社會空間。當工人試圖去廠區外尋求一個自由的空間,他們失望地發現,廠外社區也是一個傾軋他們的地方,自由不過是一個幻想。對於富士康工人來說,他們的生活徘徊於工廠與外部社區之間,遭受多重擠壓,自由不可望更不可及。
六、建議:重構生活空間
要麼被工廠高度管制,要么任由市場化社區宰割,工人的生活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在廠內他們是處於弱勢的打工者,到了廠外則成了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面對工廠的專制和市場的宰割,他們缺乏對現狀說「不」的社會支持。因此,要讓工人有尊嚴地生活,必須以重建工人的生活和工作空間為起點。這種重建不僅需要富士康在工資、工廠製度安排等方面做出調整,更需要當地政府負起對工人應有的責任!
最近富士康將部分宿舍外包給物業公司,這種處理在工人看來只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把戲——「富士康企業將廠裡的職工宿舍全部交給物業公司承包管理,富士康從宿舍的管理中抽身出來。一方面是節約管理成本,另一方面,企業卸下了對於員工宿舍安全管理以及員工在宿舍安全的一些責任,目的是規避員工在宿舍跳樓的風險,方便企業減輕責任。」
在我們的調查中,有20.8%的工人期望政府向工人提供住房和社區生活條件,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只有0.3%的租房工人住在廉租房中。當地政府沒有提供住房、醫療、教育等集體性消費品,僅僅視工人為廉價勞動力,更不用說和他們分享當地經濟發展的成果。據此,調研組建議:
第一,富士康應該提供生活工資而非生存工資。工人的生活空間被擠壓的所剩無幾是造成富士康工人頻頻以死抗爭的最重要根源之一,一份能夠維持工人及其家庭在城市正常生活的生活工資是企業應盡的義務。第二,廢除宿舍勞動體制,由當地政府提供公共住房。無論從城市化的趨勢來看,還是從打工者群體為城市做出的貢獻出發,廢除宿舍勞動體制,重建工人的生活空間,提供公共住房都是當地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第三,給予工人以城市公民的身份,創造和諧的生活環境。這不僅意味著工人獲得在城市的居住權,也意味著他們能夠獲得與城市居民同等的社會保障和社區服務。因此,建設工人生活設施,依法保障其生活空間的安全、規範工人社區的市場秩序、保障工人的自主權是建設和諧社會的題中之義。
總之,由富士康提供生活工資作為經濟基礎,由當地政府提供公共住房,保障工人平等的公民權利是重建工人生活空間必不可少的內容,如此,才能使工人真正體面地勞動、有尊嚴地生活!
回應
Re: 《富士康調查報告》 系列三:生活空間—
collective suicide attempt is not suicide...
http://www.youtube.com/watch?v=awUX4ObbYj8
http://tw.nextmedia.com/realtimenews/article/nexttv/20120110/10052350
http://www.youtube.com/watch?v=jBnu3Sz8m5s&feature=related
Re: 《富士康調查報告》 系列三:生活空間—
http://money.chinatimes.com/news/news-content.aspx?id=20120111002240&cid...
富士康的管理模式受到外界極大的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