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三地」高校富士康調查總報告
卷首語 自殺抑或他殺? ——解開富士康自殺事件之謎 |
系列一:以「實習」之名,濫用學生勞動力 |
系列二:富士康生產體制 ——規訓與懲罰的勞動集中營 |
系列三:生活空間——囚在富士康帝國 |
系列四:出賣勞動還要出賣生命?——職業危害與工傷 |
系列五:花季少女的劫後餘生 |
系列六:工會何在? ——求助無門的富士康工人 |
結束語 |
附錄一、富士康科技集團介紹 |
附錄二、富士康中的掙扎 |
附錄三、調查基本情況 |
在深圳龍華人民醫院的白色病房裡,躺著一個17歲的花季少女。這個女孩皮膚白皙,面容乾淨,眼瞳清澈,笑起來的時候有如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就是這樣一個笑容如陽光般明媚的女孩,在今年的3月17日,從龍華廠的宿舍四樓跳了下來。雖然上帝讓她奇蹟般地活了過來,但是診斷書裡「半身癱瘓」的字眼,卻宣告了她今後的命運——她將在冰冷的輪椅上度過漫長的人生。到底是怎麼樣的工廠體制,讓這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從富士康跳下?到底是怎麼樣的冷漠人情,將這個單純的孩子推向絕望的深淵?田玉——富士康墜樓存活者之一,為我們揭示了冰冷的集中營——富士康對花季少女的摧殘。
一、陌生的工廠
田玉和所有17歲的花季少女一樣,喜歡看電視,也喜歡偶像明星。她從小就是一個乖巧文靜的女孩,對於深圳的了解只限於電視裡所展示的那些鱗次櫛比的大廈。但她來深圳後看到的卻「跟電視上看到的一點都不像」。她到的第一站就是富士康,現實中見到的深圳就是蒼白的大工廠。她剛來的時候和堂姐住在觀瀾富士康附近。堂姐幫她找工作的時候,其他的廠都因為她未滿十八歲拒絕給予工作,但富士康卻答應讓她上班。據小組調查,富士康近幾年來大量招收實習生,通過壓榨年輕的學生勞動力來創造利潤,同時,富士康對普工年齡的要求是16-24歲。富士康偏好年輕勞動力的目的在於,當工人處於體力最充沛的黃金年齡時,不分日夜地榨取他們的勞動力,而當工人的體力開始衰退時,就會像丟掉次品一樣毫不留情地拋棄他們。像田玉這樣的未成年人,在富士康看來正是榨取剩餘價值的理想人選。17歲,剛結束單純的學校生活,對於企業的剝削還不懂得如何反抗,理所當然也是被鍛造成馴服勞動力的最佳人選。於是,田玉就這樣走進了那個蒼白冰冷的大工廠。
對於這些初涉人世、單純懵懂的孩子,富士康並沒有提供任何有關適應生活的培訓。在接受簡短的技能培訓後,田玉就被送上了流水線。對於像田玉這樣的小小螺絲釘而言,工業大機器是龐大而陌生的。龍華富士康對她來說就是一堆灰白的建築和幾十萬擁擠人群的集合,她不知道哪個建築是做什麼的,也不知道隨處可見的英文縮寫是什麼意思,更不知道上哪去找跟她相關的公司部門。 「我工作的第一天就遲到了。那裡太大,我迷路了。所以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車間。」在田玉的印象裡,富士康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怎麼也熟悉不起來。田玉爸爸告訴我們:「她剛來,有時候他們說的話,她也不是聽得多懂‛。在富士康,她只是創造利潤的工具,她的迷茫、不安、無助,無人關心。
二、令人窒息的流水線
和所有的普工一樣,田玉的工作無聊到令人窒息。她在富士康工作的一個月,就在蘋果的生產線上(事業群為IDPBG)負責目檢,也就是檢查產品上是否存在划痕。問她覺得工作怎麼樣時,她說「很沒意思」便沒有再說下去,說完就望著天空,沉默。這和她聊起植物的表情完全不一樣。聊起植物的時候她總是笑,還告訴我們各種花的名字,但是只要一提到工作,她臉上就露出憂鬱和無奈的表情。她爸爸說,打電話問她工作累不累時,她只淡淡地說「做的時間挺長的」。相比栽種植物的自由和快樂,在富士康的工作對田玉來說似乎是不願憶起的痛苦回憶。富士康所採用的泰勒制和福特製管理方式將工業的流程盡可能簡化,變成工人們不需要專門知識和訓練便能進行的標準化操作。工人們在工作中只需要扮演不需要思考的零件,機械地重複幾個簡單的操作。「工作枯燥」、「單調」、「無聊」是工人們經常用來描述工作的詞彙,反映出他們已遭到嚴重異化的生活狀態。「很沒意思」就是田玉在令人窒息的流水線上一點點被抽空靈魂的真實表現。
除了泰勒制,對生產過程的軍事化管理——通過暴力與懲罰來建立對工人的統治也給田玉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口。有幾次田玉跟爸爸說,產品不是她弄錯的,但是線長不分青紅皂白,硬把責任推給她。線長這種亂扣帽子的行為在她跳樓之前已經發生了好幾次。線長總是以「很兇」的形像出現在她的眼裡。
三、冰冷的宿舍
田玉在令人窒息的流水線上工作了一個月,一直沒有交到朋友。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沒人緣、缺乏交朋友的能力。田玉讀書的時候很受老師和同學歡迎。中學的時候,經常有同學到她家玩。一次她住院,老師和同學結隊去看她。在老師和同學眼裡,她是個乖巧的討人喜歡的女孩。
但是來富士康以後,她發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異常地冷漠。她的宿捨一共有8個人,這8個人來自不同的事業群、不同的事務處和不同的部門(見圖1)。田玉提起這些舍友的時候說道「不是很熟」、「她們都比我大」。富士康長久以來都將不同事業群的人安排在一間宿舍中,這些不同事業群的人在工作和休息時間上經常不一致。這種獨特的宿舍安排,不僅嚴重地影響了工人的休息,還嚴重阻礙了新的社會支持網絡的建立。對於田玉這樣外出打工的孩子,當離開老家的時候,已經和過去的社會關係切斷。她說那些過去學校裡的朋友,也早已外出打工,不知道漂泊在哪裡,失去了聯繫。而富士康的白夜班安排和宿舍安排又阻礙了田玉和其他舍友的交流。雖同處一室,卻彼此隔膜。田玉就像一顆漂流在冰冷人海中的原子,孤獨而無助。她說她有時候會上網和別人聊QQ,但是QQ裡加的都是陌生人,「都是不認識的人,沒怎麼聊」。這種孤獨和無助在一個月後的工資事件裡堆積成內心的絕望。那時,她身無分文,卻連借一塊錢應急的人都找不到。
圖1
四、被遺忘的原子
田玉在冰冷的人海中就像一顆孤獨無助的原子。沒有人關心她,沒有人幫助她,整個富士康都似乎將她遺忘了。工作了一個月,到了發工資的時候,其他人都拿到了工資卡,唯獨田玉沒有。她問線長是怎麼回事。線長說她雖然在龍華富士康工作,但是工資卡在觀瀾富士康。她按照線長的指示,到觀瀾富士康的某棟某層去詢問工資卡的情況。但對方說完全不知道有這回事,又讓她到另外一棟樓的某層某室去詢問。一天下來,田玉就像皮球似的被不同辦公室的人踢來踢去,卻怎麼也問不到有關自己工資卡的情況。員工沒有領到工資卡,本該是企業的責任,但富士康卻完全無視其應當承擔的責任,對其工作上的失誤置之不理。這是何等的冷漠和無情!富士康只將工人當作可以被隨意遺忘和丟棄的商品,完全無視其作為人的生存和感情的需要。「就好像做一樁買賣一樣,沒有什麼情和義」,田爸爸說。
沒有問到工資卡的情況,田玉疲憊不堪。到富士康一個月了,父母給的錢都已經花完,跟宿舍的人借嗎?完全不熟,別人怎麼肯借給你呢?手機也壞了,跟住在富士康附近的表姐也聯繫不上,想要坐車迴龍華富士康,但是身上已經身無分文。無奈之下,田玉只好從觀瀾走迴龍華,一個多小時車程的路,田玉從下午一直走到晚上。在這個陌生而冰冷的工廠裡,一個月以來的孤獨和無助愈發湧上田玉的心頭:令人窒息的流水線、陌生的宿舍、辦公室裡的冷眼…在富士康里,不僅勞動價值,連身為人的價值都被抹去了。田玉,在一個本應該享受陽光和花香的年齡,卻被囚禁於黑暗的富士康帝國,最終被冰冷殘酷的機器大工業逼上了結束自己生命的道路。
3月17日,有著清澈笑容的田玉,從龍華富士康的四樓宿舍跳下。
五、虛偽的溫暖
故事遠沒有結束。幸運的是,田玉被救活了。但不幸的是,田玉將面臨終身癱瘓。在田玉治療期間,已有多名自殺者結束生命。富士康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開通了關愛熱線,甚至耗費千萬舉行「珍愛生命、關愛家人」的「誓師大會」。
我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富士康,似乎是不惜花重金為員工創造溫暖的美好形象。但事實是怎麼樣的呢?悲劇發生之後,田爸爸賣光了家裡的牲畜和田地,趕來照顧女兒。富士康卻逼迫田家簽訂《醫療費墊支申請》,作出「先期救治費用申請由貴公司墊付,除司法判斷承擔公司應付部分外,其他先行墊付部分公司保留追溯權利」的聲明(見文尾附圖)。從3月一直到現在,富士康一直不肯給他們賠償。直到最近,在田父幾近絕望,準備對外求助時,這個龐大的帝國才拿出區區十幾萬的賠償金,準備打發父女兩個回鄉。十幾萬甚至還不夠田玉的前期治療。富士康願意花千萬來舉行「誓師大會」,卻不願救助一對無助的父女,足讓世人為之心寒。
六、總結與建議
通過了解,調研組發現,田玉的自殺背後隱藏著富士康這個冰冷的集中營對花季少女的摧殘。泰勒制下的異化勞動、對年輕勞動力的榨取、不負責任的管理部門、將工人碎片化的宿舍體制、適應培訓的缺乏,…都將這個年輕的生命一步步逼上死亡的深淵。不是新生代農民工內心脆弱而是富士康這個冰冷的集中營,將年輕的田玉逼向自殺的絕路。悲劇發生後,富士康不但不肯承擔起其應負的責任,還想通過區區十幾萬來草草安置田玉的未來。這是何等的冷血和殘酷!在此,調研組強烈呼籲——
1. 富士康應該承擔起其應負的責任,給予田玉不低於50萬的賠償。
2. 改變宿舍分割安排制度,增進對員工的關懷。
3. 廢除宿舍勞動體制,由當地政府提供公共住房。 4.相關職能部門應該清查並禁止企業招收未成年工,阻止企業利用廉價勞動力,來增加利潤的行為。
4.企業和相關部門應該為進城務工人員提供相應的城市融入培訓,讓其更快地了解城市,以在城市中更好地工作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