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夢

2006/03/13
苦勞網特約記者

  不知不覺,已坐在電影院裡。並不十分記得投射在雪白屏幕上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節。異常清晰的,是那發生在「The End」之後的事情。隨著一盞盞劃破黑暗的電燈依序亮起,原本準備離座起身的意識,被一陣怪異的感覺,瞬間化成一股更激烈的反應。讓我彈開座位,並驚惶不已的,是一隻粗糙的手。

  原來我的座位左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中年男子;而我也竟然毫無防備地讓他的手穿過重重防備,姿意地碰觸我的身體,並因而詭譎、滿足地望著我笑。開始奔跑,慌亂、毫無方向地跑。「出口在哪裡?」「誰能幫幫我?」「不,你們是一夥的,只會幫他抓住我!」當恐懼越來越多,多到無法承受的時候,你會找到最適當的逃離。

  於是我從惡夢中驚醒,起身坐在自己的身體對面,問從來沒有被性騷擾的他,為什麼要作這場夢?

因為種種原因,我在兩個月前成為一個搬家工人。

  搬家工人普遍必須承受因著「按件計酬」註1而來的種種精神壓力,由於業務量時多時少,於是大家多會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以便承接下一趙工作,藉此應付無事可做的收入減少。相對地,工作少的時候,則必須忍受漫長的排班等候。因此一忙起來,作息、飲食不正常,幾乎已是這個行業的常態,更別提工時不定、難以在假日共渡,擁有正常家庭生活的難題了。

  對於各式奇特狀況,也得面對、設法克服:也許是搬運物品價格昂貴、重量奇重;樓梯間過於狹小、電梯很難等;車輛停靠不便,隨時可能被警察開立罰單;客人要求甚高……

  有過一次漫長的搬運,由於那位客戶家中的物品實在太多,我們總共動用了八名人力,從下午三點上工,直到凌晨一點才結束工作。我並無意敘說那體力負荷的沉重,畢竟那容易想像。我只是想告訴你,在即將完成工作的時候,出現在我們之間的話題是:「不知道客人會不會殺價?」「希望不會又遇到簽帳的。」

  你就是會恐懼,即使那聽來有些卑微。

  因此即便我未曾有過體力工的勞動經驗,但隨著搬家次數的增加,不論在身體或精神上,也都日益貼近、符合這個行業的樣貌。然而真正令我無法忍受的,還是直到那一次才真正體驗到。

  有個基金會要搬家,那些有上達百餘公斤的巨型櫥櫃、各式辦公家具,以及上千冊精裝書端坐在紙箱內,散落在好幾棟樓等著我們去搬運。而且,沒有電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個箱子、櫥櫃依序下樓,被送往該去的地點。跟著汗水擴散開來的,除了肩背上的灰塵與污漬,還有疑問,「組長,今天要做到幾點?」「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你。」

  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點、六點、七點、八點、九點、十點,結果,那天直到晚上十點半,我們才跳下12噸貨櫃車,回到公司的門前。由於這是由公司承包的案件,所以還有另一個疑問:「不知道公司會批多少錢給我們?」「不知道,看他高興。」

  那天,正是惡夢發作前一天的經過。我第一次覺得,身體不是自己的,就跟夢裡被那隻腐臭令人作噁的手侵犯一般。

  如同所有的工人,大家都得勉力打起精神,在各種時段走出家門,以各種形式討生活。搬家工人的差異之一或許在於,不論是自找的或是非自願的,我們需要錢,更多的錢。也因為知道這個行業的壽命有限、身體傷害難免、轉業困難,於是更希望在體力尚能負荷的時候多賺一點。

  也就是多出賣自己的身體一點。

  跟所有的工人一樣,當你起床準備出門工作的那一刻開始,你的身體就不是自己的。只是類似搬家工人這樣的體力活,以及拆帳的計酬方式,更能讓你深切地體認到金錢對人的束縛,以及資方吸食勞工血肉的事實罷了。

  於是另一個曾經有過的經驗又被召喚出來,那是約莫在國小時期,因為身體快速成長、改變所導致各種不適而生發的幾個惡夢:我總是繞著圓形跑道進行無止盡的奔跑;身旁的各種物體沒來由得放大膨脹,而自己不斷被擠壓、縮小;在漂浮的空氣中,身體逐漸支離……

  耳邊開始想起同事的聲音,他們說:

  「我已經沒有什麼感覺,只知道自己好像會一直做下去。」

  「大概欠銀行一百五十萬吧,還是得還啊。」

  「我已經四十歲了,不知道還有什麼可能性。」

註解:

註1:一般說來,除了少數以月薪支付薪水的搬家公司,大部分的搬家工人多是以按件計酬的方式跟公司拆帳。拆帳的比例,大約是助手20%司機50%,而負責仲介客戶的公司則收取30%的金額。另外司機還得按月支付靠行費用,以及擔負車輛、工具等支出。

  此外,除了普遍常見的按車計費,「承包」則是另一種計費方式,也就是不論車輛、車趙、人員數量,以整個案件的完成計算收費價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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