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謊言和真相

2004/03/26
苦勞工作站秘書長

  1991年10月8號晚上,夜裡的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灰塵。

  李登輝任命的行政院長郝柏村,正打算在總統府前辦一場宣揚軍威的閱兵,好好鎮壓一下解嚴後風起雲湧的社會運動,當時,以李鎮源、林山田等教授為首,發起的「一百行動聯盟」,集合在台大醫學院靜坐,要對威權體制的最後一擊進行抗爭。

  整個首都,僵在濃濃的肅殺之氣裡。我從新莊趕到台大醫學院外面的時候,醫學院大樓,已經被全副武裝的憲兵團團圍住,對講機裡沙沙的聲音傳來,「我們已經『佔領』各樓層,正逐層掃蕩。」大多數的學生,都被趕回校園或宿舍裡,金山南路兩旁,有人把音箱架到宿舍窗戶邊,播放出低沉哀傷的音樂,「悲情城市」。

  初秋的深夜,氣壓壓得人幾乎要窒息,寒風陣陣,我站在醫學院外學生的第一排,與我面對面的憲兵,遍佈血絲的雙眼,賁張得像要噴出眼窩,呼吸粗重而緩慢,全身顫抖,額上的汗珠滾滾而下,「醫學院大樓已經淨空,金山南路開始淨空!」命令一下,部隊展開行動,路上的學生原本不多,優勢的軍力,簡直可以用一個班對付一個人,大伙兒立即一哄而散。

  我們同行四個人,被一個排的憲兵圍住,「立即離開!」一個面孔看來十分年輕的中尉帶隊上來,他後面的部隊長棍長盾,靴子踏出沉重而整齊的鎮暴步伐向我們逼來。這時,一個滿是醉意外國朋友,拿著一個台灣啤酒的空鋁罐,突然出現在我們中間,他把鋁罐放在地上,一躍而起,雙腳落地,把鋁罐踩扁,然後用拙劣的中文指著地上被踩扁的鋁罐說,「這是台灣人、我是郝柏村。」然後瘋狂地坐在地上大笑。

  笑聲伴著秋天的風,撕開凝重的氣氛,我們心想「慘了!」,紛紛聚到他身邊,蹲了下來,看能不能做到一些起碼的保護。中尉指揮部隊停下腳步,盾牌和長棍齊聲頓地,震動了凝結的空氣。他走上前來,對著我們說,「你們看到沒有,有人這樣污辱我們的國家、污辱我們的人民,難道你們不會感慨嗎?」我抬頭看去,中尉臉上盡是沉重哀傷的神色,那種表情,誠懇得不容你有一絲懷疑,為什麼?為什麼那麼多的人不懂得去珍惜、不懂得去守護原本應該共同守護的價值?為什麼要撕裂社會、為什麼要製造紛爭?為什麼要挑戰領袖、背叛國家?

  我們拖著外國朋友,一路跑到了仁愛路上,中尉和他的部隊沒有再追上來。現在每當我晚上有機會再經過仁愛路金山南路口的時候,13年前的那個晚上,又會鬼影幢幢地交錯出現在眼前的街道上,悲情城市的音樂悠悠響起,那宿舍的窗戶,好像再沒有關上過……

  今年總統大選前的3月16號,族群平等行動聯盟發表了一部紀錄片,侯孝賢執導筒,希望用國際大導演的知名度,讓社會重視一下選舉被挑起的族群對立,在說不上豪華,但也算得上奢侈的光點放映室,「族盟」成員絮絮說著他們擔心的種種。也許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吧,侯孝賢選擇了「悲情城市」做片子的配樂,我看著投影銀幕上南方朔那已見蒼老的神情,說著族群的幽靈躲在國族主義的背後復生,腦海裡又浮出13年前的那個場景來了。歷史,是一個總愛誇大其辭的嘲詠詩人,長袖揮動,撩人起舞,但節奏總是凌亂,成不了章法。

  228後57年,從基隆和平島,到恆春昌隆路,號稱兩百萬人牽手護台,隔著台灣海峽,對對岸的那個國家,大聲喊出一聲「NO」,228和建國運動,到底有什麼關係?誰也沒有明白地給過什麼交代,這200萬人和228又有什麼關係,也不曾有人深究過,這個社會什麼都有,要說缺了哪一件東西,大概就是「真相」了吧!真相是什麼?真相是謊言之所以成其為謊言的基礎,當謊言橫流,真相之必要,是因為沒有真相就沒有謊言,沒有謊言,就創造不出「懷疑一切」的政治信任。

  當3月19號的槍擊事件,以震撼台灣歷史的姿態出現,一切都安靜了,但不到六個小時,它就成為一齣極難讓人下嚥的懸疑劇,更刺激的戲碼,馬上在24個小時之後發生,總統中槍,可疑嗎?選舉,可疑嗎?

  它必須可疑。

  從來,美國不曾用這麼赤裸裸的姿態,介入過台灣的事務,透過兩個陡然失敗政客的軀竅,矍然而起。此刻他們手中握有一切威脅連宋扁呂這四個「台灣希望」的武器,穿梭在凱達格蘭大道的街頭上和廳堂裡,沒有人會去找美國人要真相,他們介入的真相,他們跟連宋說了什麼、要了什麼?跟扁呂又說了什麼、要了什麼?在高雄、在台中、在台北,群眾的失望憤怒的民氣,也比不上美國人檯面上隱晦、檯面下秘密的鼓動。現在,美國人已經成為唯一的「真相」提供者,他們可以主宰未來台灣四年,到底是哪一組人坐上位置、分配權力;一切懷疑的政客和群眾,此刻卻對這個大選最大獲益者,絲毫不加質疑。

  美國當然可疑,伊拉克「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謊言,是本世紀最可恥、最殘酷的一個謊言,當全世界都了解到這個帝國的虛偽的同時,台灣卻把它當作最高仲裁者,一邊打算恭恭敬敬地迎進來調查「真相」,一邊也絲毫不敢冒犯這位調查者的尊嚴,而有任何的微詞。不是這樣的嗎?當美軍入侵伊拉克之際,是誰問過我們「不支持美國,有別的選擇嗎?」當呂秀蓮用近乎童稚的天真說,馬上給我賀電!她說出了一件事情,只有美國,而不是中選會才能夠發出這張當選證書。

  一切都來不及了,勇敢的台灣人,只能背靠太平洋地,去面對台灣海峽;而不能轉過頭來,對著太平洋的彼岸,說出一個「NO」字。在乎我們主權獨立的人,卻無法來在乎,美國人即將幫我們決定一個新的國家領導人,同時,透過這種至高無上的決定權,來換取任何的承諾,當我們說,伊拉克跟我們無關、帝國主義跟我們無關的時候,換來的就是今天這樣。

  50.1%對上49.9%,他們說,這是分裂的台灣,因為分裂,我們必須在好不容易結束的大選之後,參與這場百無聊賴的延長賽,繼續忍受真相和謊言的交纏折磨,繼續看著自以為是,又各擁其主的政治名嘴口沫橫飛,當「愛、團結、保衛台灣」的號角聲被吹響的同時,228和313,兩個各自分離又相互對立的動員系統被建構了起來,無論台面上的言詞多麼動聽,這兩條人鏈,宛若兩條大油管,只要點燃,全台灣都將陷入祝融地獄,在我們熱情應召,感動得雞皮疙瘩都冒出來的時候,是不是曾經想過,政治人物打造的群眾武器還未出竅,正冷森森地靜臥在政治人物的懷中,寒氣逼人。

  3月20號,專程趕回家,投廢票,完全依照百萬廢票行動聯盟的指定樣式,在四個候選人嘴上蓋了章出來,不過我投廢票,跟廢票聯盟倒沒有直接的關係。大概除了里長選舉之外,我幾乎不缺席任何一場選舉,但自從1996年總統大選之後,就沒投過一張「有效票」。廢票真能證明什麼?我不大那麼想,把對33萬張廢票的想像空間,直接飛到第三勢力組黨的可能性,想像力是不是太豐富了些?所謂自主的廢票,不過是對眼前台灣政治結構噁心感的結局,是一種嘔吐物。舊政治的裙帶關係,和新興起的政治動員方式熱潮沒有退下去之前,空間都不大,更重要的是,社運界連跳脫某種和台面上政治人物相類似的政治操作方式、用相互懷疑來凝聚內部共識的習慣,也還見不到任何主觀改變它的意願,那就這樣吧,各自去判斷自己可以抓到的群眾的屬性,等待客觀形勢的改變,不急,急什麼呢?

  一位大法師用對我來說像是魔音穿腦的語調教大家要「放下」,真的有東西該放下了。選後,陪我爸爸去榮總回診,老人家膽囊割了,但是膽管照樣結石、發炎,年紀大又不敢動刀,從醫院出來,他主動提到總統府前面的事,我本有些擔心,但聽到他說「外省人真該放掉大中國情結了」,我看著這位八十歲的老人,家鄉山東的記憶早已不復存在,又有哪些東西是可以給他勢必將在台灣安身立命的子孫留下的呢?

  說悲情,也許太過沉重,不太符合眼前社會的現實,我聽到侯孝賢在紀錄片裡,絮絮地說著台南賣牛肉麵的阿銘、說李天祿在坎城說的話,「人生要奮志」;「這就是台灣人」,導演感動地說,我啞然失笑了,那些,都太遙遠了吧,沉湎在過去不是個辦法,特別是沉湎過去只是因為無法面對現在。幸好,我37歲,不是59歲。「悲情城市」的音樂響起,過去恍恍惚惚地來到現在、參與了現在,片段而扭曲,但偶有吉光片羽的清晰,「真相」在一晃之間消失,像偶然擦出的火光。我想起了憲兵中尉的感嘆,無論這個感嘆是多麼不值得一駁,但起碼夠誠實。

  我們或許該回過頭認真對待每一段誠實的感受,但有些東西是不能「放下」的,我們必須面對歷史,加以批駁、加以清算的是,政治人物,郝柏村、李登輝到陳水扁、連戰、宋楚瑜,如何從政治人物與包括媒體在內的政治人物附庸所需要的謊言和真相裡跳脫出來,從他們所建構的認同當中跳脫出來,說不定吧,可以面對更真實一點的自己。

【附註】本文作者為本工作站成員,因文體形式,以本名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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