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強悍母親的荒涼之作:《再見!母親》

2011/06/02

文/蔡雨辰 圖/水田部落提供

對於反叛不公不義的抗爭,以及追求生存、自尊和人權的抗爭,我們不該只考量它們的直接訴求、它們的組織,或它們的歷史結果。不該把它們簡化成「運動」。運動是用來形容一群人集體朝向某個明確目標前進,其結果不是成功,就是失敗。然而,這樣的形容卻忽略了無數的個人選擇,遭遇、啟迪、犧牲、新的欲望、悲痛,和最終的,記憶。 -John Berger

在街頭嘶聲吶喊、推擠扭打的抗爭者,走進家門,回到親密關係,如何面對摯愛的理解或不理解,進而尋得支持?作為至親,能否沉默不諒解?如何收妥自己的情緒,迎向正義和理念,攪進關係,照顧那個遍體鱗傷的親人和自己?我總是記得《柔光照耀的房間裡》那個和愛人一起投身社運,發瘋、自殺、疲憊不堪的女人,似乎,她的失控才是我所看到、經驗到,具體而微的「社會運動」。2010年《柔光照耀的房間裡》之後,Shim劇團再度來台,以《再見!母親》繼續問著依然難解的問題,姿態深情而又難以逼視。

標榜全泰壹自焚四十週年紀念製作的《再見!母親》,由王墨林執導,南韓Shim劇團的白大紘、洪承尹主演。第四度來台的兩人,與王墨林合作的契機源自2007年的《雙姝怨》,兩人皆喜愛這部作品,對王墨林烙下深刻的印象。在韓國,前衛劇場近乎消失,難覓合適導演的兩人於是找上王墨林合作。2010年為全泰壹自焚四十週年,這個開啟近代南韓工運的工人英雄,原為首爾成衣加工區裁縫工人,為抗議資方對工人無情的剝削,在示威現場自焚,年僅22歲。然而,作為人人皆知的歷史人物,當各類文本充斥,還能如何訴說全泰壹的故事?

於此,王墨林將場景聚焦於自焚前的「那個早上」。在那個早上,全泰壹反常地整理房間,將書綑成數疊,買海苔,煮早餐,擦亮皮鞋,一舉一動彷彿儀式。母親李小仙在教會做完禁食禱告後回家,面對稍有異樣的兒子,納悶,卻沒刻意放在心上。臨行前,全泰壹希望母親能一起參加抗議,反覆詢問,反覆確認。

王墨林閱讀資料時,發現全泰壹不斷詢問母親能否參加抗議。「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難道全泰壹希望媽媽看到自己自焚嗎?這不是讓母親更難過?」由此,這個疑惑成了全戲的重點,「我認為,也許母親的出現,可以讓全泰壹克服他對於自焚的恐懼與軟弱。」對王墨林來說,全泰壹不只是韓國工運史上的重要人物,不只是慷慨赴義的英雄,更是個活生生的「人」,「他內心定有軟弱的一面,而克服軟弱的力量來自母親,他希望母親來參加抗議,和他一起完成生命裡重要的獻身儀式。」不過,李小仙並沒有參加這場抗議,戲裡,她叨叨念念:「如果知道兒子會死在這場抗議,我就去了。」此句台詞意味深長、層次複雜地縈繞著整齣戲。王墨林眼中,全泰壹的自死,母親的缺席,是個令人痛心的遺憾。這份遺憾成為戲劇的素材,讓王墨林不從英雄形象出發,轉而探索全泰壹的內在世界,也試圖彌補未亡母親的缺席遺憾,王墨林更坦承,這齣紀念全泰壹的作品其實要獻給李小仙女士。

帶著這份遺憾,全戲瀰漫著濃烈的鬱悶與孤獨的氣氛。在那個早上,全泰壹的每個舉動都凝重如儀,跌落回憶裡的李小仙絮叨細節,放大的情緒、緩慢的節奏,似要挑戰觀眾的情緒底限。不僅如此,排練場上,演員自身也不斷被挑戰。兩位演員自承,合作之初,因為表演訓練方式的差異,王墨林對於情緒和肢體的直截要求,讓兩人無法適應,甚至萌生逃走的念頭。另方面,認為台灣沒有好演員的王墨林反而在韓國演員身上抓到了他對於身體與官能的要求。「韓國人的身體文化和日本人是在同一個脈絡,但韓國人的身體不像日本人那麼拘束,比較自在。我認為可以利用和訓練這種身體文化,所以,我就訓練白大紘走路,希望他能走得像能劇裡的幽靈一樣漂亮。洪承尹則是定在地上不動,靠眼神、手勢、聲音的細節變化來演戲,這對他們習慣走來走去說話,不常使用身體的表演,的確是很大的挑戰。」

在釜山首演獲得好評後,王墨林大幅度地修改了台北的版本,試圖讓全泰壹和台灣觀眾有所連結。表演上,王墨林讓演員們加重情緒的深度,舉手投足、絲絲縷縷都是飽滿的張力,也許懊惱裡有責備,篤定中有退卻。回到內在世界,希望觀眾接收的不只是全泰壹的故事,而是人性的可能,王墨林更欲撐出歷史高度,「我在洪承尹的身上看到的不只是李小仙的形象,更是韓國人的身體、民族的身體、在現代化進程中被犧牲的身體,被體制迫害的身體。」形式上,王墨林請來全國自主勞工聯盟的四位女工,以報告劇的形式串場,朗讀全泰壹的故事。對王墨林而言,這其實是政治行動,他希望女工們能佔據空間,在韓語戲裡切進異質的聲音。在美學上也許扞格或突兀,但他希望這種形式能成為一種台灣與韓國工人的連結。

訪談前,我在凌亂、頻受干擾的排練場上,看洪承尹扭曲著苦痛盈滿的身體,儘管抽象且風格化,我的確感受到了一位母親的糾結情緒。面無表情的白大紘,走得氣若游絲,未成英雄的他,就只是個心意已決的兒子。如果《柔光照耀的房間裡》以極聰明的語言擊中抗爭、社運、親密關係的核心,《再見!母親》便是以肉身搓揉無法以言語再現的情感牽扯。戲末,全泰壹的鬼魂回了家,躺在母親柔軟的腿上,輕聲說:媽,我肚子餓了。母親雙手包覆著他,沉沉低首。看著這幕,我異常激動。那是和解也是包容,那是遺憾也是救贖。那是失去兒子的母親,那是儘管因為抗爭而失去兒子,四十年來仍出席各種抗爭場合的母親。

那樣的荒涼,是更需要強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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