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米樂》喚起的鄉愁

2005/05/20
輔大新聞系講師

  《無米樂》要上映了。這部紀錄片,記錄四位老農、一條老牛和台灣農業的故事。讓我們看到綠油油的稻田、金黃飽滿的稻穗、彎腰插秧的身影、布滿皺紋的微笑、做田如坐禪的智慧、無米也快樂的豁達。導演莊益增、顏蘭權夫婦以兩年半時間完成本片,畫面優美、敘事流暢,沒有歌功頌德卻讓人對老農的韌性肅然起敬、沒有哭鬧場面卻讓人深深感受到生為農民的悲哀(這裡有預告片)。

  上學期,我有幸和輔大師生先睹為快,並和導演夫婦座談。顏蘭權先學哲學、社會學,再學影視製作,因此能拍出農村的美、農民的深度、農業的病因;莊益增出身農家,因此能對農人的處境感同身受,他和我同年,也和我一樣從農村到都市打拼,他說:「台灣人的鄉愁在農村」,讓我心有戚戚焉,也喚起我童年種田的記憶。

  我最早的記憶,大概是六七歲吧。記憶中,老家三合院的後院搭著棚屋,晚上,幾百燭光的燈泡把後院照得宛如白晝、直徑將近兩公尺的大風扇呼呼地吹,裡頭住著五六位從外地來的割稻師傅,白天,他們和我爸媽叔伯一起割稻,我們小孩子抱起一捆捆的稻穗排隊遞給他們打穀,晚上用餐時,他們吃完,我們小孩子才能上桌。

  十歲左右,最崇拜哥哥,他九歲就會開鐵牛犁田,成了我們村裡的傳奇人物。有一天,我送點心的田裡給他,吵著要他教我犁田,他指點幾下,我就興奮地開動鐵牛,在濕軟的田地裡緩緩前進,遠處幾個農夫擱下工作遙望這個「奇觀」,我心裡感到驕傲,覺得自己終於趕上哥哥了,沒想到轉彎時駕馭不住,鐵牛車翻倒,英雄夢碎,反倒成了笑柄。

  十一、二歲吧,我從抱稻穗升級到可以割稻,一刀割一叢稻子、一步一步慢慢前進,總被一刀可以割兩叢的大人遠遠拋在後面,每回想試著一刀兩叢,都被大人發現制止,有一回忍不住,利用大人午睡,偷偷跑到田裡練習,一刀兩叢、一刀兩叢的割著,越割越興奮,忽然,發現鐮刀變成紅色,左手微覺濕熱,低頭一看,無名指幾乎割斷,這才覺得痛,緊握著血流如注的斷指,赤腳跑回家求救。這根半斷的指頭,伴隨我至今,成了證明我農家血統的光榮標記,那天碰到導演夫婦,我還特意秀了指頭。

  之後,生活就是下田、上學、擺地攤。記憶中,最怕田裡突然冒出的水蛇,最興奮的莫過於抓到烏龜、泥鰍。有時,晚上會隨大人拿手電筒抓青蛙,捉回家去,祖母會用人蔘清燉,那滋味至今難忘。也還記得,除草時跪在泥田裡爬行,擦汗、抓癢,總會搞得混身泥巴。最討厭的,是曬完稻穀後用風鼓「鼓穀」,稻穀的細屑滿天飛,總弄得混身發癢,洗幾次澡都難以止癢。

  那時候,全身上下難得乾淨。每回進市區,看到全身白淨、衣著光鮮的都市小孩,總是既羨慕又自卑。四叔在台北買房子,磨石的地板比我在老家睡的床還乾淨。屘叔總是從台北買書、買文具回家送我們這些孩子,督促我們唸書。漸漸的,對台北有了嚮往,想要念大學、想要擺脫泥巴和稻屑。

  終於到了台北,卻越來越想念故鄉的泥土、想念故鄉的綠、想念故鄉的空氣。每隔幾個禮拜,不回宜蘭呼吸一下空氣,就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幾年前,我家一塊田被徵收成為北宜高速公路用地,有一天,哥哥開車載我和妹妹回老家,剛好看到推土機開進原本屬於我們的田,我們不由自主走下車來,傻傻地看著推土機輾斷田埂、輾平凹凸不平的泥地,也輾壓我們種田的記憶 ─ 那天,下著濛濛雨,我們卻都忘了撐傘。

  田地被徵收後,我們用補償費在宜蘭市區買了一間房子,搬了家。老家還在,田地也還有幾塊,儘管住在市區的爸媽和哥哥一個禮拜總會回老家好幾趟,儘管遠在台北的我和妹妹,每隔幾個禮拜總要回宜蘭看看,但是,我們與老家、與田地、與童年的聯繫卻漸漸地鬆了、遠了。

  這時,在繁華的台北都會看到《無米樂》,讓我再一次看見稻田的綠、稻穗的亮,看見汗濕的赤膊、黝黑的笑容,心底的鄉愁被喚起、童年的記憶重上心頭。我感謝導演,讓我腦中日漸模糊的農人形象重新鮮明,也感謝導演,讓非農家子弟也有機會認識我們農村的美、農民的尊嚴、農業的問題。親愛的朋友們,來看《無米樂》吧!

本文同時看載於作者Blog:阿孝札記 http://ashaw.typepad.com/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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