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療科技發展的同時,跨性別者能發聲嗎?

2013/10/21
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碩士班研究生

責任主編:陳韋綸

拜讀十月七日中央社報導《研究:變性人大腦反應特殊》一文,報導指出榮總與陽明大學醫學團隊,發表了變性者的心理及大腦反應與一般人不同,在看性愛影片時也將自己想像成所欲轉變之性別,並表示從臨床科學研究關於性別認同的發現,也能去除社會大眾對跨性別的汙名,並導向更人性化的認知。醫療體系釋出善意,關心跨性別者的用意,值得肯定,然腦神經科學此類證據的發展,究竟是能夠幫更多的跨性別者找到自身的定位、幫助該群體發聲,還是將生物決定論的論述,推向另一個高峰、持續鞏固醫療體系對性別認同議題的論述主導權?

本文指的「跨性別者」,顧名思義指的就是認知自己所屬性別與原生之生理性別相反(或是不同)的人,應和原報導中的「變性者」所指為相同的族群。

在發表腦神經科學新發現之餘,另外,原報導中還提到了,經由賀爾蒙治療或合併手術治療,跨性別者的整體人際與社會適應都有顯著改善。

然而,前述情況提及的顯著改善,到底是醫界經由訪談後,以醫學或是精神病理學的角度判讀詮釋的結果,還是跨性別者的真實心聲?事實上,性別重置手術的完成不是終點,而是另一段挑戰的開始,部分的跨性別者,即便勇敢地作出了選擇,承受了各式各樣的風險,完成了性別重置手術,卻也還是難以從社會大眾根深蒂固,以原生性別為簡易分類的框架中跳脫。此外,不論是教育環境還是成長經驗使然,社會大眾普遍認為「性器官」不但是判定「男女」的標準,而性別認同、性別氣質,與後天的性別角色與實踐,也必須符合個人原生之生理性別,至於那些不符合主流社會常規的性少數主體,及任何(選擇)跳脫既有性別秩序,打破傳統男女兩性的個人氣質及舉止行為,往往會被貼上「病態」、「需要被矯治」等標籤。

不幸的是,即便在人權意識覺醒及社會運動蓬勃發展的今日,醫界對跨性別者及性別認同議題的認知,還是難以從生物層次與解剖學的觀點中跳脫出來,並線性的認為透過科技進行身體的探索或改造,也會產生連帶的影響,幫助跨性別者改善心理及社會適應的狀態,且文中提及的「改善」,其評估指標為哪些,筆者目前不得而知。

誠如何春蕤於〈認同的「體」現:打造跨性別〉所言,跨性別者往往處於「親權」與「醫權」的雙重夾殺狀態,並在有限的空間中打造屬於自己的形象,如果想要更進一步的打造自我形象時,則必須踏入醫療體系領域,然跨性別者在踏入醫療體系的求助過程中,往往伴隨著惆悵不安、緊張、焦慮等情緒,而產生這些情緒的原因,有可能是因為對醫療及臨床領域會如何看待跨性別者的未知、也有可能是因為跨性別者在探索過程中處於認同與混淆過程之中的交雜狀態;可是,這些負面情緒的產生,更有可能的是,在主流社會「明確清晰」性別二分的邏輯分野下,以及醫療人員在跨性別者求助的過程中,不斷嘗試將自身所認知到的「男」、「女」兩性的性別刻板印象,強加在跨性別者的「夾殺」狀態。換言之,跨性別者本身是否真的能夠藉由醫療體系,透過自我表露的方式,得到醫界符合需求的協助,在性別探索的過程中,找到自身的定位?筆者對此是感到疑慮的。

文中提到,跨性別者腦部神經的連結和一般人不同,在觀看性愛影片時,會將自己想像成所欲轉換之性別,但是,透過觀看性愛影片及腦部掃描,就可以確定投射的對象及判斷個人的性別認同嗎?在判讀掃描結果的同時,有做「後測」的動作,再一次的和跨性別者確認,是否真的有將自己想像成想要改變的性別嗎?這也是筆者目前尚未得知的部分。

腦部掃描結果,代表的一方面是生物個體的器官組織現存狀態,另一方面卻也很有可能是被研究的個體為適應環境所演化而成的結果。如果研究者認為,透過以跨性別者觀看性愛影片的方式可以增加更多判讀性別認同的依據,更顯示了研究者對於情慾投射的片面認知,以及忽略了任何情慾流動的可能性,持續困在男女兩性刻板印象的框架之中。

不論是異性戀、同性戀,還是跨性別者,或是報導中使用的變性者,任何的個人主體認同、情慾投射,以及關於自我認知的定位,很可能都是處於流動的,或是多重認同的狀態,而性別認同議題不只是生理層面的議題,同時也是牽涉心理層面與社會層面的議題。此外,關於心理層面的問題,相信即便是現代科技,對於其結果也是難以觀測並加以量化的,故簡易的將性別認同議題,歸因於生理層面的詮釋,又要如何去說服人們該實驗結果的有效程度及可信度呢?

該研究並指出,未來可應用在臨床評估變性慾者,是否可接受性別重建手術之用,避免醫師的意識偏頗,只要一照功能性核共振(fMRI)就能確認神經聯結是否不同。然性別認同的議題,不該簡易的歸因於生物觀點的科學鑑定,「神經連結是否不同於一般人」此依據,相信會直接影響到醫師的判斷,造就另一種新的「偏頗」認知。真正的問題在於,醫界要如何去鬆動深植於醫療人員腦海中男女二分的刻板印象,以及「跨性別者是需要被矯正」的觀念。

如果,醫界研究的預設立場,一樣無法脫離性別認知中只有「男」與「女」的二分方式,不但永遠對性別光譜的連續性及情慾的流動概念無法認識,更遑論確實能夠幫樣貌五花八門的跨性別者,找到屬於各自的定位了。

其實,早在醫學記載及科技發展以前,跨性別者便已現身,各式各樣現身的主體,不論是否曾經踏入自20世紀初的急速發展的醫療科學領域,或是投入醫療過程中的心理、測驗、矯治、評估,甚至是最終的手術等,諸如此類性倒錯的樣貌,早在科技發展之前,便以各種形式在我們的歷史,或是生活周遭呈現,展現了跨性別者不同的樣貌及面向。但是,為何醫療技術發展的同時,跨性別者的聲音不但沒被聽見,相反的,還漸漸消失了呢?

很可能是,醫療體系對於所謂「性別認同議題」(原症狀名為:性別認同障礙)的認知及判定,是透過各項醫療化及制度化的步驟,並經由個案紀錄的形式及醫療人員對跨性別者的詮釋,來予以評估。遺憾的是,在求助於醫療體系的過程中,即便跨性別者自願(或是不情願的、非自願的)參與了各個項目及流程,也很可能在科學為真理的權威震懾下,及親人情感的拉扯下,失去了主體的發聲位置,於是乎,在醫療人員的診斷下,部分的跨性別者被淘汰了;只有在醫療人員的認定及許可下的跨性別者,才能透過治療、矯治,甚至改變身體等方式,來打造自己的身體及性別意象。

究竟,主宰跨性別者命運的上帝,該是跨性別者本人?還是從旁觀察的醫療人員?

或許,科技的發展,可以更快協助部分自身認同狀態處於「混淆」階段的跨性別者,瞭解並確定自身的狀況,然性別認同的議題如前所述,不會只有先天生理上的認同需要處理(如討厭原生性別的性器官、想像著自己有另一性別的性徵等),心理的認同、後天社會性別角色,以及各跨性別主體對於自我的認知與定位等,其實都應該是需要處理的議題。

確實,部份跨性別者會希望透過醫療科技,追求自身所欲打造的自我認同與身體形象,達成「身心合一」的自我實現此一終極目標,然科技的發展,究竟是能更有效率的協助跨性別者找到自我的定位?還是持續鞏固醫學關於跨性別者(及其性別認同議題)「客觀」認定與發聲的主導權?附帶一提的是,醫界是否也還是沉溺在性別重置手術必然為救贖跨性別者的途徑此一迷思?一樣是相當值得探討的議題。

筆者認為,醫界所要努力的,應是透過科技,更精準的協助跨性別者探索自身認同的狀態,而非藉由更多的科學儀器與鑑定,在表明跨性別者腦部神經確實與「異於常人」的同時,也不斷的利用那些新發現的證據,將各自不同的跨性別者作出更清楚的界定及分類。在生物觀點的論述下,推陳出新的科學儀器,或許可以找出跨性別者生理構造有別於正常人的「真理」,然如此的論述及觀點,究竟是可以確實協助日後的跨性別者,更清楚找到自身的定位?還是持續鞏固醫療體系,對跨性別者身心狀況的發聲權及詮釋權?筆者認為,這是後續相當值得觀察的議題。

任何的互動與改變,都是開啟一段新對話的契機,然對話的意義,不該由單方面壟斷並作出武斷的詮釋。在性別認同障礙已從DSM(精神疾病診斷及統計手冊)中除名的同時,醫療人員如何不落入性別二元對立的臼,及避免心急地將跨性別者強硬置入「男」、「女」刻板印象分明的壁壘之中,筆者認為實為更具體可行的方向。

科技始終來自人性,不同的成長經驗及生命事件,亦可能造就不一樣的認同,在科技發展下,冷冰冰的科學儀器或許可以發現更多不思議的現象,探索到更多未知的新大陸,然醫療人員是否可以真正放下將跨性別者視為「病態」、「需要被矯治」的成見,並跳脫男女兩性二元對立的框架,尊重多元性別及跨性別主體的生命經驗,加上出自人性溫暖真誠的同理與關懷,才是跨性别者與醫界,以及社會大眾之福。

否則,腦神經科學這塊新大陸的偉大發現,也只是提供了醫療人員在判讀所謂「性別歧異」時的新證據,及讓社會大眾更清楚的認知,跨性別者確實是「異於常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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