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婦運家變 再•見」的運動場廣告,在部落格被轉貼出之後,有人回應說:這不是事實。我在想,我們都還沒講呢,怎麼就有人知道什麼不是事實,那事實又是什麼呢?事實是我們是一群遲到早退、拖刊嚴重、態度欠佳、明顯有紀律問題、任誰當老闆都會想要趕走、也應該趕走的員工嗎?這樣的描述,我想那應該是指我吧!不過,我得要提醒,我並不是這所謂「新知家變」事件第一批被趕走的,而且在通訊停刊、我被開除、然後通訊復刊之後,基金會對這個事件發出說明的一期會訊內容中,我是名字一次也沒被提及的那個人。當然,儘管董監事這方把整個所謂家變事件抹成個人品行和態度的問題,或者他們真的如此深深相信著,(有人提醒我,不要太個人,我也覺得這樣可能把我們弄得很拙、層次很低,整件事變得很無聊為何要把大家叫來這邊,浪費時間跟我們這群豬在泥塘打滾。)但,「個人即政治」,對吧?我覺得,如果時至今日、事隔多年後,依然完全看不見「當時」在婦運行進路程中,我們一坨人被趕走之必然性與必要性,那也將不可能看到或許即將要發生,我們必然、必要被同志運動清開,甚至是跨性別運動、乃至各種社會運動被墊高之後,我們必然、必要被趕走。Oops!對不起我說得太快了,因為我相信有很多人,甚至可以說是大部分的人,其實是跟資源和權力位置是徹底絕緣的。
我必須說,在婦女新知工作是我一段非常快樂和振奮的時光。自從我像個快樂的清道夫一樣,將婦女新知堆積如山的陳年報章資料剪完整理好,並在大學女研社為延續豪爽女人反性騷擾精神的情慾拓荒行動,在公共場所表現得毫無羞恥心地跳脫衣舞,一畢業,就莫名其妙地被招攬進婦女新知工作。在工作室中,工作人員彼此看重,並作為平等的伙伴關係,共同努力表達和實踐我們認為應該站定的弱勢運動立場。
白目的我,還以為平起平坐是運動團體理所當然的樣貌。我曾經咆哮回擊董監事中一位婦運大老對工作室的無理謾罵;並在所謂「一次次無效的溝通會議」之後,感嘆地發出:「別放棄!董監事也是我們要組織的群眾。」以為他們只是因為沒有機會聽聽邊緣的聲音和沒看懂什麼是弱勢處境;或是以為在女性主義學者的文章旁,併陳另一篇觀點不同的文章,是一種誠懇的運動對話。然而在家珍、炳珍和王蘋離開新知後,則確切讓我感覺到那種空間的不復存在。
過去還真以為那是「新知家變」,但現在我終於知道那是「婦運內爆」。
在一段不算短的過程中,我們不斷的被質問:為何要作這個(譬如性解放、愛滋)、以及為何不作那個(譬如婦女參政和教育)?或是這個議題到底要做到什麼時候、做夠了沒?(譬如公娼)這個議題搞下去很難募款(譬如同志)等等。當時我是很天真(以及愚蠢)的以為那種種不同,純粹是你和我對於達到某種女性主義理想境地的策略不同。卻渾然不知,有種權力和資源位置的奪取,就像一個社會貧富懸殊將要拉大的那個關鍵時刻,你沒搭上車買到房,就恐將墮入阿鼻地獄一樣,你阻止人家往上晉升,那更是十惡不赦。那個時值烏雲密佈夾雜著不能明說的國族認同、族群、政黨、政治、權力變天的混沌時刻,不論是愚蠢、天真、還是白目,拒絕往上爬,就可能壞了什麼大事。這時程得踹開誰、搭上了什麼便車、要到達什麼樣的天堂?自然也不能明說。
我們被清除之後,董監事會內部成立了一個「開拓組」,開始關心我們批評他們不關心的,所不想從事、沒有能力看到的邊緣的、弱勢的議題,如果說,因為我們的質疑,因此不能不表現得關心這類話題、不能不參與和支持相關的議題,這看來應該也算是件好事,但我還是必須不客氣地說,如果你的思考方式沒有改變、對自身所處階級沒有反省、對權力結構沒有挑戰,我真的寧願你閃開一點,不要夾著菁英的資源和位置、或是用跟過去一樣在權力和資源上「卡位」的那種運動路線,來「關懷」或「參與」這些運動,因為運動是屬於每一個個人自己的,不需要被「墊高」,每個人都應該認清自己的位置、加入戰鬥,並從中獲得解放自己的力量。
然而,我也不是從沒有對13年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特別是看到自己所設計超級醒目的會旗,和反娼宗教團體站在一起。我不是在揶揄別人,而是想要提醒自己,我們常一頭埋下去努力的做,卻不知如何被用。我以為大家都是出發良善的,但在一個社會氛圍或時代浪潮之下,所作所為沒搞好成就的,是接下來我們用盡餘命也打不死的怪獸,打造出來的,是再也繞不出去的迷宮。就像,召喚姊妹情誼好來交換出箝制性言論自由和性權的兒少法修正案嗎?就像,一味要求上對下保護的立法、建制化,母性被召喚起來幹嘛呢?憂國憂民的媽媽被叫起來擔憂孩子身處色情變態的社會中,一步步修法、發展到為今天的「白玫瑰」鋪路嗎?
再回來談「個人」。陳俞容在整個董監事版的家變事件中,彷彿不存在。
我們不是開報社、雜誌社、或出版社,在社運行動為主的團體裡,因為時間被切割、擠壓,編輯工作被排到後面以致拖刊,是常有的事,就像我還沒進新知前,婦女新知雜誌也沒正常出刊一樣。
婦女新知不管是雜誌還通訊,從來就是一個拖,甚至後來的雜誌《騷動》也拖刊,卻被派上了王蘋倪家珍「感情控制」的錯,而不是編輯的問題。陳俞容拖刊,則是效率問題!然而一切責任依然不是我要擔的,帳還是全算到王蘋倪家珍(用人不當)的頭上。真是超不爽!難道我不夠資格在新知家變、或是婦運內爆裡卡一個位嗎?!
我想為自己「辯解」的是,即使在忙碌的工作室運動參與下,我並沒有遺忘或怠忽通訊編輯的職責,因此加班、甚至通宵熬夜不支睡在辦公室,沒稿子、自己想辦法生,為了不要整個版面密密麻麻是字、自己配插畫,自認盡心盡力,但我想,應該有人會認為這是在浪費電、濫用辦公室資源、工作沒效率、甚至是(霸佔媒體)公器私用,只要一個人被認為有問題,他被看到╱認知的,都是問題,如果他沒被認為有問題,他的問題就可以是別人的問題,因此我們都不怕被說成充滿問題的人。而準時出刊、內容又達到自己設定目標水準的理想,我從來沒放棄過,如果這個是評價編輯唯一的標準,那我承認我是個很失敗的編輯,因為即使多年之後,現在性別人權協會的活動網頁、電子報,幾乎很少不拖在目標或理想的時間點之後,但是我們都知道,那是大夥兒共同的問題,不是我個人的問題。
如果個人問題是個人問題,社會運動就別搞了。因為哪個人不是被個人問題卡住了?我們變成月光族、變成房奴卡奴、淪落為約聘僱契約工、臨時派遣、因為自己或家人身體不好而負債累累,因為工作纏身、因為家人面子掛不住而不能出櫃…。我們每個人不是充滿了各種個人問題嗎?
講到個人問題就是大家的問題,我就很想提前幾天在人民老大開開團的政見共決會裡發生的討論帶給我的感動。有老大提出:要改善國高中輔導室的政策、以及賦予同志伴侶在醫院中的探視權,他是源自於個人被惡待和被忽視經驗產生的需求,他提出的要求,也是一般同志們面對這類事情普遍反射出的現成方案,就是爭取資源去賦予師長、強化上對下的教導權力,以及要求權利的同時也必須接受由國家界定和監管的伴侶關係,當然同志團體也可能因此得以擠進政府的委員、顧問、講師軋一角,或是有機會拿公家的資源辦事情。但同志運動在台灣走了這麼些年,我們也杵在同志運動裡好些年(我指的我們當然是包括了在同志的、性別的、以及各種社會運動中翻滾攪和的所有人),我認為我們除了讓老師來「保護」學生、或提出類似婚姻法伴侶權等等方案之外,應該已經有條件可以找到一個從我們主體出發、自主的、有力的,而非委身國家上對下管理式的身份承認,卻同時加入這個不正義的財富、土地、權力分配的體制遊戲中(如可以和異性戀夫妻一樣,申請優惠房貸進場加速房市和地皮被炒作等等這般)。而經過老大們一番精彩討論後,我們也從要求輔導室政策,轉向要求保障學生自組社團的自主權利。對呀!我們為什麼因為腳冷,就要找三吋金蓮來套?
所以,今天我不是想來炒冷飯、掀舊帳的,而是是想回看這一切13年前看不清楚、說不清楚的、想不清楚的,分享我們透過13年來持續投身性別運動的參與經驗和省思的心得,試圖看清處過去我們所處的位置、好迎戰我們當前所處的狀況,以及面對我們的未來。作為一個傻傻堅持在運動中的石頭,我仍是一個甘心被運動所用的墊腳石,只是如今我也開始會想要選擇自己如何被用、被誰所用、究竟被用來達成了什麼,並且要慢慢學習長出一點政治敏感的能力。就跟很多人終於離了婚才發現生活快樂美好,或是在離婚多年終於看清自己、看清別人之後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就讓我們拿起勇氣,跟不適合的伙伴、以及那個彆扭的自己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