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工運的邂逅:
韓Hydis勞工來臺抗爭的觀察反思

「他們的訴求要達到,或許真的沒那麼容易。但我們還是得說,期盼他們會成功。」今年二月,在一場臺韓關廠工人交流的燭光晚會上,代表臺灣發言的資深工運人士毛振飛,緩緩地這麼說著。

老毛話說得頗坦誠,我想也是多數在場臺灣人的心聲。他對話的對象,是一群遠自南韓搭機來臺、投入多天抗爭活動的Hydis公司勞工們。Hydis公司是一家生產「電子紙」的科技公司,在南韓設有生產線,供應如Kindle電子書閱讀器所需的零件。這間公司在2008年起,由臺資永豐餘集團的元太科技所買下而持續運作至今。然而,儘管Hydis公司握有「廣視角技術」專利,每年光透過授權金便能獲利數億美元,該公司資方卻少有投資生產設備。今年初,Hydis資方基於評估「專利賺錢,但生產線不賺錢」,片面決定關閉工廠,預定將Hydis員工幾乎全數解雇。

資方「吃完就跑」  勞工組遠征團

面臨解雇厄運的韓國Hydis員工們,感到憤怒與冤枉。他們許多已在此工作了十多年,公司如今所握有能大幅獲利的專利,也是Hydis員工長年所創造的。獲利時,公司不好好投資改進設備,如今生產線暫時不賺錢,豈有就把勞工全數丟棄之理?他們說,這在韓國是一種「吃完就跑」(eat and run)的行徑,絕不能容許。

為此,Hydis勞工組織了起來。在韓國兩大金屬工會的協助下,數百名員工展開了一連串的「反關廠,要工作」行動。而當他們發覺,光在南韓抗議,臺灣資方似乎毫不理會,他們決心推派勞工代表組成「遠征團」,來到臺灣同步進行抗議行動。

在社運友人的轉介下,從今年年初起,我和幾位朋友與他們聯繫上,協助在臺串連與庶務準備的工作。我們知道,要讓Hydis勞工有效對臺灣資方施壓,同時也需要有臺灣社會運動力量的支持才行。何況,惡性關廠,不只是單一國家、單一公司的個案問題,它同時也是臺灣勞動者每日所面臨的資方行徑。

於是,在今年二月與三月,Hydis勞工的「遠征團」兩度來到臺灣,與臺灣工運與社運團體一起進行了連串的公開抗議行動。數日之間,「撤回關廠!」、「撤回解雇!」、「永豐餘,出來談!」、「何壽川,別落跑!」的口號,不時在臺北街頭繚繞,吸引了不少的關注。

Hydis工人3月26日赴何壽川住家前抗議。(攝影:王顥中)Hydis勞工們策劃了相當多元的行動方式。他們在各大人潮處進行口頭宣講、發放傳單,期許臺灣市民的支持;他們也在永豐餘總部前舉辦了燭光晚會、記者會,希望有和資方正面協商的機會;他們透過「三步一跪」的苦行方式,向社會大眾呼籲關注此一事件;還舉辦了一場長達六公里的遊行,在雨中步行了四小時;最後,他們還至一間永豐銀行的分行內,以集體喊口號、跳舞的方式,「占領」了一個多小時(儘管,他們有意選擇不占領櫃臺,避免過度衝突或暴力的形象──我想是一種作為外來抗議者的自我節制),並誓言若資方不願正面協商,他們將在臺灣與韓國繼續抗議行動。

儘管這段期間,臺灣的永豐餘集團始終不願與這些韓國勞工會面,反而抹黑他們「被外力介入」,並於三月底強行將韓國的Hydis工廠關閉,徹底展露了「資本獨裁」的一面。但韓國工人並未就此放棄,他們仍有上百名員工拒絕領取任何「優退金」,投入罷工與占領工廠的行動至今。

Hydis勞工的抗爭,還在持續當中,結果難料。但這一波又一波的跨海抗爭,倒是巧妙地串起了臺韓間的工運交流,宛如一場跨國工運的邂逅。

串連經驗的收穫與反思

「臺灣工運規模很小,但該做的,我們還是要做到。」我的夥伴兼主管、高教工會秘書長陳政亮,在聲援Hydis勞工的集會上這麼說著。他這句話我還蠻有同感。臺灣這回串連起的「臺灣聲援Hydis工人連線」的確是臨時的自發聯盟;雖然小又鬆散,但展現了還蠻不錯的協力與默契,各自找方法來幫忙。我想大家是抱著雷相似的信念,都自願多幫了忙。如阿亮說的:「韓國工人這回跨海來臺抗爭,相當有意義。在全球化的年代,既然資本已跨越國界,那麼勞工運動也該有更多的跨國合作」

而在協助的過程中,臺灣這邊也有不少收穫。不少臺灣工運人士都提到:「Hydis勞工的關廠抗爭,要的不是資遣費或補償金,而是反對資方關廠、要求繼續工作的權利。這點和臺灣關廠抗爭訴求多半仍是以『要錢』、 『討棺材本』為主,很不相同,是我們應該多學習的。」對照當前大學的關廠抗爭,這點也讓我深有同感:當老師們主要想的是爭取優退金時,往往就接近宣告廠是關定了,而幾乎不得不失敗。

此外,很多人也表達:「觀察他們的行動,除了講究紀律和堅決外,也有很多像是『抗爭舞蹈表演』或是『快閃』這樣比較活潑的元素,讓勞工都能參與其中,很有啟發性」。

「第一次唱國際歌,覺得不是唱自爽的」,一位學運青年在臉書上這麼說著。

我自己則為他們有紀律又堅決的態度所折服。還記得,我和友人私下形容這群韓國朋友:「男的像戰士,女的像忍者」。這些都是這難得的跨海抗爭,帶來的運動收穫。

回頭來看,Hydis勞工們來臺抗爭,的確掀起了一波跨國工運協作嘗試。但若用比較嚴格的左翼勞工運動理念來看,這波系列行動,還是有少數值得檢討之處──儘管這未必全然是Hydis勞工的責任,同時,作為協助者,我們對這些狀況也是有責任的。容我借此簡單略說一二。

遺憾之一是,受限於要資本繼續經營,有些弔詭地,儘管我們都已經清楚地指控:永豐餘集團或者何壽川家族絕非善類,而是一群見利忘義、「吃完就跑」的無良資本家集團。但我們喊出的口號,在「撤回解雇」的同時,仍然也得是「永豐餘繼續經營Hydis」?這彷彿永豐餘這類資本集團自始就「綁架」了勞工,「沒有他們不行」,以至於工人們就是被視如敝屣、遭辱萬分,最後也還是非得求他們回來不可?

雖然這背後其實是反映了資本主義所設下的基本遊戲規則──沒有資方投資,就沒有工作機會;沒有工作機會,勞工就難以生存──所導致的無法避免的一個後果,以至於我們憎恨無良資方,卻仍然別無他法,這或許是許多關廠抗爭中,都很矛盾的問題。

遺憾之二是,這波行動的抗議論述雖然表達了站在勞工階級的「反剝削」立場,並且也試著多次強調這是「不分國界」的。但在過程當中,仍有些許「國族主義」的影子被援引或挪用。例如,我聽說,在韓國在地的抗議論述中,會相對強調「反對產業技術外流」、「反對外資偷取技術、卻惡性解雇韓國勞工」等「反對外國勢力欺負韓國人」的面向,以促使韓國政治人物關注此案。雖然這樣的論述策略,面對緊急性的關廠危機,能夠被同情地理解;但我們也需要留意把焦點放在「外資」而相對包容「本資」時所可能導致的侷限。以致於,也有不少韓國報章評論會從「反對外資惡行,應將專利保留在韓國國內,以促進韓國資本發展」的角度切入,回歸由國界區隔的「發展型國家」邏輯(例如這篇韓國的評論報導)。但這其實都並非是立基於對勞資問題的根本分析。

最後,我觀察到,韓國朋友製作的抗議文宣中,曾特別強調期望「臺灣永豐餘」公司會優於「中國京東方」公司(元太入主前的Hydis公司的前任資方)──並稱「我以為臺灣企業會和中國企業不一樣」作為訴求。當然,這同樣也是爭取臺灣市民同情的一種論述策略,不一定要嚴肅檢視;只是,背後潛在的國族主義動員仍運作其中(臺資該扮演一個好國家的好資本?),和根本的工人階級立場還是不那麼相同的。所幸,實際運動中這一論述並未被突出,大家還是聚焦在問題的根本:貪得無厭的資方,只要專利卻拋棄勞工,在哪一國都一樣!我自己的參與感受中,也是感動大過於各種區隔。

或許原因很單純。「我們」相當熟悉「他們」遭遇的苦難,「他們」也了解「我們」想發出的怒吼──這是跨國工人階級基於相同的受壓迫處境下,自然而然日益強化的階級連帶感受。儘管在種種歷史與政經因素下,我們似乎還不能根本地探討與訴說「出路」(例如:面對追求利潤的資本邏輯,工人到底該怎麼辦?能否是同時來討論超越資本主義的必要?)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期待,客觀環境終將促使我們認識彼此間的共同利益,讓超越國界的工人團結,更具備可能性,一齊找尋集體解放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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