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與華僑:
讀《一線之遙──亞洲黑戶越界拚搏紀實》

2015/08/30
西非加納社會行動研究協會、國際女性作家與翻譯家合作社;英國曼徹斯特大學社會學博士

花了好長的時間細讀由「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所企劃的《一線之遙──亞洲黑戶越界拚搏紀實》,過程當中百感交集。每一則故事都歷歷在目,深深感動了我。我邊讀邊為故事的主人翁,擔心害怕難過無奈,也一邊對照著自己身為新加坡華人,卻三十多年來已變成地球人的處境。不管去到哪裡都不是自己的家,常年寄人籬下的生活,已在我的身心靈累積成了無法解說,更無法解脫之莫名的不安和焦慮。我對於書中的無國籍者,逾期逗留的爸爸媽媽,滯留台灣的外勞和政治難民,他們如何一再地被主流社會標籤為「非法」是感同身受的。

我一直都很反對用「非法」這兩個字來形容他們。畢竟大家都是有父有母的,都在同一個星球出生長大,那有什麽所謂的「合法」或「非法」呢?活生生的一個人,同樣有腦袋,有感情,有手有腳,又怎麼能夠是「非法」呢?難道一國的法律,政客的政策就足以否定了一個人存活的正當性嗎?

先有國才有家,還是先有家才有國的概念,是不適合用於在國際間夾縫中求生存的移工、移民、難民和在地無身份者的。因為(我)他們的身份是取決於國家機器的給予,國家法則與政策的認同。當(我)他們爲了生活,理想和愛情而遷移時,便立刻要面對到各個國與國之間的差異。跨國越界的移動要跨越的何止是山山水水?移動的人要克服的是國界,邊界所隱含的各種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文化,那錯縱複雜的張力。那怕只是游過一條河,跨過一座山,走過一個村落,避過一個警察臨檢站或通過重重設防的機場和海關,同一個人,身份卻驟然因為跨越邊境而改變了。別人看你的眼光不同了,被對待的態度也不一樣了。接著命運也就必然被改變。這個轉變時而無可奈何,時而卻是自己積極盤算過後,作出的選擇而造成的。

每一篇黑戶的故事都承載了多重複雜,難以紓解的社會關係和政治壓力。他們和一般無需離鄉背井的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後者的國籍和法律身份不會被質疑或甚至被否定。可是這一群移動的人即使是在自己的國家也會被看之為「他者」即「僑客」的可能。書中的他們絕大多數,無論是來自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越南,泰國,緬甸,或泰緬邊境,都是在台灣滯留的「華僑」。

「華僑」這個身份的標籤涵蓋了幾個世紀以來,華人在世界各地,爲了避戰亂,找溫飽而移動的血淚史。在亞洲,從國共兩黨之爭到日本戰敗後的國共分裂,從五十年代的南北韓戰爭到五,六十年代的反殖民反帝國主義的國家獨立斗爭,甚至到了七十年代的南北越戰爭,「華僑」不但經歷了戰亂所帶來的流離失所,其身份和遭遇往往因為時局及國家政策的驟變,而遭受到超出個人能力所可以主宰的變遷。又因為「華僑」在他鄉總是屬於少數,能夠現身說話以及為自己爭取權利的力量更為薄弱。因此「華僑」社群爲了生存,早就練就了一身隱形於大眾社會的本領,不沾政治,不過問政府政策,一心只想埋首苦幹把自己和家庭的經濟照顧好。無非是爲了讓下一代能夠在異鄉紮根發展,穩定生活甚至致富,以脫離早年在中國大陸貧窮的困窘或是政治的壓迫。然而,中國大陸雖是祖先之來源地,隨著世世代代在異鄉的被同化,卻也就對所謂的祖國越來越陌生。

「華僑」遍佈亞洲各地:從印度到孟加拉,從緬甸,越南,柬埔寨,老撾(寮國),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到菲律賓,也從台灣,日本到韓國。有些地方,他們得以保存了自己的文化習俗,甚至語言和教育,但在其他地方由於不同的歷史,政治,甚至宗教的因素,被迫改名改姓,甚至放棄自己的語言,完全融入在地的社會和文化。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境,不一樣的政府和政策下,就會醞釀出不同面貌的「華僑」。不懂中文的華僑或華人在東南亞比比皆是。但是不管他們如何融入當地的社會,他們那「僑」的身份在在地人的眼中始終是改不了。

另一個不變的是(我)他們的移民/移工的身份和歷代變遷的命運。這個命運,在當今後自由資本主義的全球化底下,更為顯著。在國界還稍為模糊的時代,移遷並不一定會影響一個人的身份和國籍,因為越境跨界並不一定需要仰賴一張紙或一本護照。所以早期的「華僑」得以自由來去。例如在泰國邊境結婚懷孕,待臨盆之際又返鄉到中國廣西那一邊把小孩生下來。或是在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出生,卻選擇到中國或台灣就學的僑生。也曾經有過明明是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出世長大的華人,卻因為參加共產黨要推翻英國殖民政府被硬生生地「遣返」中國──一個他們從未涉足而又陌生的國家。

自亞洲各國被強權國家殖民後,「華僑」的移動就緊緊地被殖民宗主國的政策拴住。不論是要返鄉或是要定居於他鄉,都視乎殖民政府基於當下自身利益的考量。要嘛就利用「華僑」來分化在地的群眾。二是利用「華僑」來壓制在地人的經濟或政治空間。再不然就索性利用「華僑」為少數異族的身份,加以煽動排華的熱潮,以便轉移人民的視線。「華僑」當中雖也有成為在地社會的經濟權貴之天之驕子,例如在菲律賓,泰國,印尼,馬來西亞,新加坡,以及二次大戰前的緬甸都有因為和殖民政權合作而變富裕的華人。而絕大多數在東南亞的華僑都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是當年被賣豬仔般地,被半騙半拐來到南洋當苦力的。

在國共兩黨相爭的冷戰時空底下,「華僑」這個身份又多了一層複雜的政治意義。這其中的奧妙,書中也略有介紹。說白了,國民黨統治的台灣爲了鞏固中華民國在國際間的正當性,把全世界在台灣境外的華人都納入為台灣的「華僑」。可是時過境遷,「華僑」作為海峽兩岸的政治籌碼,也隨著二十世紀中國的經濟改革開放,台灣的解嚴和民主化而逐漸失去它的作用。緊接著的全球化更促進了全球勞動力的大量移動,也加劇了台灣從東南亞各地吸收外勞和外配的趨勢。

2000年,我到台灣工作一年。當時我領到的證件上就註明我是「華僑」。我當時除了百般不解之外,心裡是老大不舒服的。我明明是新加坡公民,而且新加坡還是個獨立國家,爲什麽台灣政府偏偏把我標籤為以台灣為中心的僑人?這是國家機器強加在移民、移工身上的權威性,是很不對等的關係,單是這一張紙就決定了我接下來在台灣一年的自我認同和想像。這正是這本書所記載在台灣,因為種種原因而被迫流亡或滯留的無國籍,無合法身份的移民及移工的處境。人還是昨天的那個人,可是今天卻因為政策改變了,就立刻被看成不一樣。一個人的價值竟然可以隨著那一張身份證明的改變而改變。命運也就因此而不一樣了。如果一夜之間失去了身份的證明,人也就突然從合法變為非法。活生生的一個人,接著就被逼淪為幽靈,日夜驚慌,擔心被抓或被遣送出境,終日在焦慮害怕中苟且偷生。甚至連親密的關係都不敢或不能要。大膽一點的,也許就狠下心來賭一把,搏一搏,不願放棄要有一個家的本能。但是這下子,國家機器就會直撲過來,張牙舞爪地搞到人不得安寧,更可能被弄得家破人亡。有家回不得,想愛不能愛,有手有腳卻糊不了口,終日把自己關在活牢裡。那是煎熬。

「華僑」的祖輩早期冒生命之險下南洋,當時多是沒有什麽公家認可的身份護照。甚至是後來當了「華僑」之後,比較幸運的被在地的政府配給了身份,成為獨立國家的公民。比較不幸的,可能因為經濟或政治的種種原因,而被剝奪身份,永遠翻不了身。在今天的二十一世紀,這些老「華僑」的後代到了台灣,竟然還得承受同樣不公平的對待。著名的印尼作家 Pramoedya Ananta Toer 就說過一句話:「人出生在哪個地方都純屬偶然」但是那一張標籤人從哪裡來又可以在哪裡待的紙,卻是何其重要。它足以主宰一個人的死活。人是有血有肉的,國藉卻是一個隨時可能改變的概念。國界,本來就是一個虛構無存,被想像出來後,再造就出來的實體。它會隨著各種形勢而消失,擴大或縮小。它是被歷史,經濟,政治,文化的結構與權力強加在人身上的異體。它是被建構成實質的界之後,才人為地被賦予正當性。膽敢跨國越界,以自己的身體和生命來挑戰這個人為的國家界限,就得付出莫大的代價。有人就此喪失了生命,有人從此失去了幸福和家園,也有人因此而失智失常。而對於身為華族遊子來說,什麽時候被稱之為「華人」,什麼時候被看待為「華僑」,都深深地影響著(我)他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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