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要休假到照顧正義
移工大遊行的未竟之路

2015/12/15
苦勞網記者

2015年移工大遊行,千餘名移工走上台北街頭呼喊:「照顧正義,在哪裡?」(攝影:林佳禾)

在總統選戰即將進入最後一個月衝刺期之際,2015年移工大遊行上週日(12/13)下午在台北舉行,台灣移工聯盟(簡稱移工盟, MENT)再度號召上千位來自全台各地的東南亞移工與本地服務組織、工會團體成員走上街頭。

今年遊行的主要訴求,是要向不約而同將健全長期照顧服務體系列為重點政見,卻也不約而同繼續把全台22萬家務移工排除在制度之外的各組總統候選人聲討「照顧正義」。因此,遊行終點安排在選情一路領先的民進黨蔡英文、陳建仁競選總部前,由來自菲律賓、印尼、越南和泰國的移工代表一同登台呼籲:即將走向總統大位最後一哩路的蔡英文,請努力改善移工還有長達九十九哩的人權路。

移工運動的長照轉向

台灣有長期照顧需求的失能人口,隨著人口結構轉型正在不斷增加,這使得官方稱為「社福外籍勞工」的家務移工(包括家庭看護工與幫傭),儘管比產業移工晚了兩年在1992年才開放引進,但聘僱人數卻追趕得很快而且持續成長,在2010年前後甚至一度幾乎與產業外勞打平,截至2015年10月底,已有高達22萬4千人。

台灣社福外勞與產業外勞逐年人數變化(製圖:林佳禾)

然而,家庭勞動在公、私領域之間有模糊空間,家務勞動者不適用《勞動基準法》,使得家務移工的勞權問題一直無法源可有效約束。照顧者普遍處在全天候待命、缺乏喘息服務與休假被剝奪、薪資與基本工資規定脫鉤的窘境。2003年移工團體組成家事服務法推動聯盟(也是移工盟的前身),倡議設立專法,不分本外籍給予家務勞動者應有的保障,但卻遭遇很大阻力,多年難有進展,一直是台灣移工運動難以翻越的高牆。

這個困境直接反映在歷年移工大遊行的主題口號上。2003年12月28日,移工團體以「保障外勞人權」之名,在台北發起了台灣史上第一次「外勞上街頭」的遊行。從此之後,移工大遊行便以兩年一次的頻率持續地在單數年的12月間舉辦。其中,2005年的「反奴工」主要仍訴求移工聘僱制度的整體改革,接著2007年「我要休假」、2009年「還沒休假」、2011年「血拚休假權」三部曲,在一定程度上就特別突出了家務移工處境的艱難,也顯示了相關法令始終沒有突破的尷尬。

2003年遊行。(攝影:孫窮理)

2009年遊行。(攝影:徐沛然)

2011年大遊行。(攝影:陳韋綸)

另一方面,由於長期照顧的需求實在太過明顯,官方開始有所回應。2007年民進黨政府推出「長期照顧十年計畫」,但其中卻未顧及50歲以下的失能者,並且在許多辦法中明文排除已聘僱家務移工者申請服務或補助的資格。2008年國民黨政府重新上台,也在繼續此計畫之餘,高調宣稱架構長照體系的《長照服務法》和《長照保險法》是重要法案,但實際上立法進程卻不斷推遲。預算編列不足、照護人力不夠導致服務對象篩選過嚴,以及服務縮水、品質不符需求等基本的問題亦無改善。凡此種種,都使得這些年來透過官方長照體系的服務量一直非常低落。

雖然官方長照體系的設計充滿問題,執行又非常沒力,但長照議題的社會關注與討論仍相對高。多年來始終撞不出勞動法令破口的移工團體,在2010年底《長照服務法》啟動立法作業後亦逐步調整策略,將倡議的重點從移工制度部分轉移到了長照服務的領域,企圖另闢蹊徑。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資深研究員陳素香,曾在〈建立長照體系的空笑夢〉一文中清楚地梳理了移工團體跨入長照倡議的思路與立場:

初始我們確實從「如何改善家庭內移工權益」的角度切入,認為將家庭內移工的聘雇關係從家戶雇主調整為機構式聘僱關係,或許是解決家庭內移工無勞動法令保障的一個出路;但是越是深入長期照護議題,才更覺得除非將移工長照人力整合進長照服務體系,不然馬政府號稱要推動《長照服務法》、建立長期照護體系,將只會是一場空笑夢。

制度閉鎖坐視血汗現實

因此,到了2013年的移工大遊行,移工盟就喊出「反血汗、要長照」的口號,反對當時行政院版《長照服務法》草案以直接受僱於家庭的「個人看護者」之名,將家務移工完全區隔、排除在長照服務體系所定義的「長照服務人員」之外。這樣的設計,基本上延續著長照十年計畫一貫的政策思維,使得照顧服務形成了無謂又弔詭的雙軌制。

2013年遊行。(攝影:陳韋綸)

根據衛福部自2009年起所做的「國民長期照護需求調查」,官方推估2011年台灣的失能人口大約有近67萬人,目前則應該已超過75萬人(移工盟稱約有77萬人),對比家務移工的人數成長,大致可以說:即便推動了長照服務,台灣近年來仍穩定地有三成左右的照顧需求是由不被《勞基法》保障、對僱主來說便宜又好用的外勞來負擔。除此之外,扣除掉機構照顧,以及真正用上了官方居家服務的人數,一般推估至少有半數以上的失能者仍由家庭照顧者(即失能者的家人或親屬)自行承擔照顧工作。

換句話說,家務移工與家庭照顧者是現實中佔了十之八九的照顧主力。移工盟指出,這些以個別家戶為範疇的照顧者,每日平均照顧時數為14小時(家務移工部分更可能高達17小時)、平均照顧年數為10年,長期下來,精神、體力的負荷都很巨大。然而,官方建構長照服務的想法卻不是以「分擔」多數家庭的困境與「整合」可以運用的人力為出發點,除了將聘僱家務移工的家庭完全阻絕於體系之外,對家庭照顧者的支持服務(例如喘息服務)也不充足又限制重重,到頭來只是抱著有限資源敝帚自珍,卻坐視「血汗長照」的現實持續存在,還倒果為因將「民眾愛用外勞」做為公共服務成效不彰的托辭。

因此,移工盟當時提出家務移工和家庭照顧者應一併納入長照服務體系的人力規劃、外籍看護工應全面改由機構聘僱(取消個人聘僱)等訴求,同時也透過這些對長照制度設計的討論,進一步帶出家務勞動納入《勞基法》保障,以及廢除私人仲介、允許自由轉換雇主、取消工作年限等早已呼喊多年的移工制度改革。聽起來似曾相識嗎?的確,2013年的這些訴求,說穿了,跟兩年後的現在大致沒有什麼不同。

重點政見淪為口水戰

今年5月15日,《長照服務法》經歷了四年半,終於在立法院三讀通過,但移工團體這些年來參與長期照護監督聯盟所希冀達成的改革訴求,卻沒有太大突破。預計在2017年5月法令正式施行後上路的新制,雖然開放長照服務機構也可以聘僱外籍看護工從事居家服務,但外籍看護工如何接受長照服務人員的訓練與認證,仍有待子法另訂。更關鍵的是,新法並未對現行個人聘僱的24小時奴工制設下落日條款,立法院甚至在附帶決議中爰請勞動部和衛福部討論放寬外籍看護工的聘僱資格。放不下的雙軌制,一軌是層層疊疊、機制未明的機構聘僱,另一軌是萬事照舊、便宜好用的個人聘僱,外籍看護工未來究竟會通過哪一個軌道被利用,答案恐怕再明顯不過。

事實上,在《長照服務法》通過前的最後階段,家務移工的處境根本也不在黨團協商的視線之內了。當時的攻防焦點主要在於「財源」問題,由於國民黨最終仍佔有表決優勢,法案通過的版本為(國民黨支持的)政府先設置長照基金,未來再通過《長照保險法》開辦長照保險,而非(民進黨支持的)藉由增稅,以指定稅收的方式來辦理。

這個分歧後來延續到了總統選戰上。民進黨蔡英文在9月初率先公布「十年長照2.0計畫」,強調長照體系應該採「稅收制」,規劃以不動產交易稅、遺產贈予稅等項目做為長照的固定財源,承諾每年編列330億元預算,由政府妥善運用資源。起步較晚的國民黨朱立倫,則在11月底也提出「安心長照」政見,堅守「保險制」的立場,強調長照保險計畫的規模可達每年1,100億元,更有餘裕支應所需。

誠然,財源是過去長照服務無法有效推展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未來長照體系能否健全發展的關鍵,但兩大黨總統競選團隊不斷在這個問題上隔空交火,雖然看似把長照政策拱成兵家必爭的重要陣地,實際上卻迴避了各自政見潛藏的重要問題。婦女新知基金會政策部主任覃玉蓉,日前投書媒體分析「兩大黨長照政策吵什麼」,就精準地指出:民進黨主張稅收制卻不打算進行稅改,國民黨主張保險制但又規劃直接發放現金給付,而且兩黨都不反對長照服務開放營利,一直圍繞著財源問題打轉,「專打對手的痛處」,但卻不提如何做出多數民眾可負擔的多元長照服務,「搔不到任何問題的癢處」。

口水戰既然已是如此,兩大黨實際的政見內容,從頭到尾都隻字未提家務移工的勞動條件如何改善、如何妥善納入長照體系的整體人力規劃,自然也不奇怪。就在這個時候,兩年一度的移工大遊行第七度登場。不只在當下的選戰中「被隱形」,而且在過去二十多年勞動與社會政策的體制上也一直「被隱形」的家務移工,只能無奈地再一次成為遊行的主角。

扭曲的血汗長照現實

12月13日那一天,連日冷熱飄忽不定的初冬天氣,難得爽快地放了晴。中午過後,凱達格蘭大道上人群逐漸集結,等待各地結伴同行的移工朋友陸續抵達現場的過程,場子在多國語言此起彼落的繽紛口號聲中很就快熱絡了起來。

遊行集結時,各國移工各自用母語喊口號,氣氛很快熱絡起來。(攝影:林佳禾)

移工大遊行是在台移工難得的大型集會,無論如總會帶著點嘉年華的氣氛。(攝影:林佳禾)

每一屆移工大遊行,都有它嘉年華的一面,總少不了極其華麗搶眼的道具裝置和令人讚嘆咋舌的行動橋段,今年也沒例外。當隊伍開拔,在「照顧正義在哪裡?」的領頭大旗後方,兩行穿著紅墨水染過的「血汗」上衣的移工女孩,躲在白布條下象徵性地賣力拉著被偽裝成巨型輪椅的小貨卡,車頂坐著一尊偌大的阿公芻像。血汗移工拉輪椅阿公,在菲律賓移工團體Kasapi續奏不綴的雄壯鼓聲下緩步前進,毫不客氣地一路綁架了所有路人的目光。當隊伍走過台北車站週邊的鬧區,今年的路線打破了遊行必然在室外的刻板想像,在人潮滿滿的週日午後進入車站,穿堂過室,短暫佔領具有代表性意義的黑白格大廳,張開一面「反奴工」的大纛,也是過去不曾有過的創舉。

「血汗移工拉輪椅阿公」是本次遊行最搶眼的集體行動橋段。(攝影:林佳禾)

桃園希望職工中心的印尼移工朋友,一路情緒都十分激昂。(攝影:林佳禾)

遊行隊伍穿過台北車站站前商圈,聲勢浩大。(攝影:林佳禾)

今年遊行路線特別規劃隊伍進入台北車站,短暫佔領黑白格大廳。(攝影:林佳禾)

主辦單位以黑白格拚布覆蓋在場移工,象徵在長照制度中家務移工都「被隱形」了。(攝影:林佳禾)

翻轉黑白格,露出巨大的「反奴工」標誌。(攝影:林佳禾)

諸如此類的文化擾動,的確是移工大遊行的重要價值,它要人們「看見」,所以不斷嘗試製造衝擊感官的新鮮感。但另一方面,對重覆參與過的人來說,處在現場,又有許多事物不斷召喚著記憶,逼使你更往議題的現實裡去。

「我要休假~我要休假~I want my day off~ want my day off~......」熟悉的主題曲,透過震耳欲聾的大喇叭反覆放送。轉過頭,又望見人們頭上綁著的不同布條,「我要休假」、「還沒休假」、「血拚休假權」,一幕幕定格畫面在腦海中浮現,瞬間讓人彷彿掉進了時空層層疊合的蟲洞,驚覺家務移工的維權運動其實仍同時處在12年前的原地,甚至,也必須得從原地一步一步繼續爭取。

今年的移工大遊行提出「照顧正義」的概念,在視野上的確可以說從爭取「勞動人權」再往前進了一步。後見地看,投入長照倡議,讓移工運動有機會更具體、更有說服力地論證一個清楚的立場:給予外來的勞動者更接近對等的權利,非但不會削弱,反而有助於提升社會整體的善。然而,改良長照制度只是爭取家務移工權益的路徑,而非終點;甚至,長照制度也不可能只通過自身的改良就解決所有問題。這也是為什麼,移工盟這一次仍同時提出了長照與移工制度兩部分的訴求。

那一天在遊行開始前,一群來自越南的移工朋友,在舞台上合力演出了一齣相較於其他行動橋段顯得老套的行動劇。劇情非常簡單:透過家庭看護工與雇主、被照顧者之間互動呈現家務移工的艱難處境。有些內容,甚至可能讓自尊心比較高的台灣人覺得刻板。但在演出當下,每一位演員的舉手投足與眉宇表情,都用力得令台下眾人啞然無言。到了最後,他們全體在台上高舉「反奴工制度,要照顧正義!」的標語,反覆地呼著口號,其中幾位竟激動得當場痛哭不能自已。

「我們只是需要一個更好的機會。」當下想起了一位菲律賓移工說過的話。經過12年、7次遊行,不管倡議的領域或策略再怎麼調整,希望改變的,其實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越南移工演出行動劇的忘情投入,連身後同鄉都看傻了眼。(攝影:林佳禾)

行動劇謝幕後高呼口號,越南移工朋友在台上忍不住痛哭落淚。(攝影:林佳禾)

遊行隊伍走在市民大道的車陣旁,向蔡英文競選總部挺進。(攝影:林佳禾)

各國移工代表宣讀完「給蔡英文的一封信」,民進黨由社運部主任郭文彬出面接下陳情信,但並未對群眾發言。(攝影:林佳禾)

在蔡英文競選總部前,移工盟在白布幡下綁上「血汗長照」造成的悲劇新聞,讓現場群眾默哀並繫上黃絲帶。(攝影:林佳禾)

移工朋友看著新聞若有所思。一個包容的長照制度,才能讓照顧者和被照顧者都得更好的機會。(攝影:林佳禾)

 

責任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