幌馬車練習曲 左翼世代對話

2016/03/10

1990年代初期,因為藍博洲的引介,剛開始展開民眾戲劇之旅的我,經常與蔣碧玉女士往來(那時,我們都稱她蔣媽媽)。那是《幌馬車之歌》登在《人間雜誌》後,歷經雜誌因不堪虧損而停刊後的幾年。猶記得,我們幾個《人間》的老夥伴們,曾在當時的大同區公所共同演出,由王墨林任導演的《幌馬車之歌》報告劇。那以後,侯孝賢導演以此著為藍本,改編創作了國際知名的電影《好男好女》……。

時間匆匆,很快20幾年竟這樣過去,而蔣媽媽也已於1995年過世。

蔣媽媽過世後,骨灰回葬在作家鍾理和美濃老家的家墳,終而與鍾浩東重逢(理和先生與浩東先生是同父異母兄弟)。去歲,因為在美濃鍾理和紀念園區演出《回到里山》一劇,曾到墳前行禮,並且得知今年是鍾浩東先生百年冥誕。尋問藍博洲時,他提及將在景美人權館做百年紀念照片文件展。

那當下,我突而想起蔣媽媽過世前的1992年左右,我曾在一起和她在參加一項會議時,和她說:「若有機會,想以她的生平遭遇做一齣戲。」記憶中,她吸了一口夾在指縫間的香菸,而後,以她一貫淡淡地微笑說:「好呀,要我唱歌嗎?」

時間過去,言猶在耳。今年是「差事劇團」成立20年,我邀了中壯世代的林靖傑,來完成當年對蔣媽媽的承諾:先於4 月間在「思劇場」推出《幌馬車練習曲》;再於11月間回到「寶藏巖山城戶外劇場」演出另一版的《幌馬車奏鳴曲》。我說我們經費很有限,林靖傑聽了一貫少言的笑著。

他點了頭,我們開始了這齣企圖經由劇場表現,共同探索相關左翼跨世代的歷史敘事劇。一開始,參與這次演出的年輕成員,都先讀了藍博洲的「幌馬車之歌」。對於白色恐怖的肅殺,多少帶著強烈的人權關切。於是,國民黨戒嚴體制下的種種威權形象,再次成為理所當然對這段歷史的理解。然而,導演林靖傑以電影詩人的身份,投入這場演出的創作中,他卻提出共同來討論「左翼」在當下是甚麼的問題。

這多少為這場原本是一頁被淹沒歷史的戲劇,拉開了另一種思索的視野。主要從這樣的視野出發,「幌馬車之歌」的原著,有了轉化為「幌馬車練習曲」的契機。這是關鍵的、也是好的,因為「練習曲」在這裡不意味著這場表演只是一場「練習」;而是如何從身體行動的探索,去從新「練習」左翼對當下的青年是甚麼!

其實,在過程中,出現相當令人驚訝的種種對話。這都是不難被理解的當代境況。

「那麼,就先針對原著中的主要人物鍾浩東從大陸回返後,在基隆中學當校長,並地下流傳 光明報開始吧!」我這樣向導演及演員建議後,便也擇取了原著的最後章節,進行整編。

導演認為:讓演員保有他們現有的身份是很重要的關鍵。因為,作為敘事者,他們有諸多對於這段記憶的困惑與疑問。例如,為甚麼是「光明報呢?」便是共同的惑問!於是,祕魯武裝革命軍「光明之路」的聯想來了;金庸的「光明之頂」也成了一則活生生的冷笑話。最後,1949年,中共主導的「光明日報」被從手機的網路上 Google 出來.......。其實,這裡逼真之處,恰也說明歷經冷戰/戒嚴/民主化的台灣,「左翼」兩個字說到底,是從1950年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封鎖台海,便已深深沉落海底深處.......更何況,1979年後,中國大陸內部的轉軌,更讓「左翼」成了必須被重新認識的語境。那麼,想要重新認識,便要在大海撈這根針;於是,讓歷史與當代對話,有其絕對的必要性。

現在,歷史回到人們的面前.......。然而,我們又將如何對待這段歷史呢?這是很值得探索的一件差事。因為,感性的浪漫化革命,絲毫無法說服任何當代人,去相信原著書中一開始時所描述的情境。但,那種情境卻又比任何電影或劇場的場景,都更逼真的浮現在我們的眼前:

1950 年10月14日。台北青島東路軍法處看守所。清晨6點鐘。剛吃過早餐,押房的門鎖便喀拉喀拉的響。「鍾浩東、李蒼降、唐志堂,開庭。」…我看著校長安靜地向同房難友一一握手,然後在憲兵的扣押下,一邊唱著他最喜歡的一首世界名曲──〈幌馬車之歌〉,一邊從容地走出押房。 於是,伴奏著校長行走的脚鍊拖地聲,押房裏也響起了由輕聲而逐漸宏亮的大合唱」。

一個被點名將赴刑場的地下黨人,如何經由如此冷靜的身軀,竟能從容的與「同房難友一一握手」,並毫無疑懼地走向死亡呢?這是《幌馬車之歌》原著最複雜、最困難、卻也最迫切想告訴我們的故事。

從容赴死於刑場,自有鍾浩東校長對理想的就義。然而,在劇場裡,我們會聯想起也在牢房中聽著〈幌馬車之歌〉 的蔣碧玉,將以母親般的愛人之身,撫慰著被槍決後的革命者的屍體。而這就是米開郎基羅的《聖殤圖》最為令人動容之處:基督的屍體仰面擱在聖母的懷抱,聖母以右臂扶著兒子的肩背,左手無奈地攤開,基督的肌肉鬆弛,頭和四肢下垂,左足卻巧妙地靠在一截小樹幹而輕微展開,母親對兒子的慈愛,聖母的臉和左手的表情,已表露無遺。

彷彿蔣碧玉在鍾浩東被槍決後,便從愛人轉化為母親的角色。這是,劇場的虛構或歷史的真實,真的已經沒那麼要緊了。於是,我們會連結起原著中,蔣碧玉告訴鍾浩東讀了蘇聯作家高爾基的《母親》時,他們之間既鼓舞且驚恐的交流。《母親》的一段開場是,母親發現從充滿油煙廢氣廠區回家的兒子,埋首認真底在閱讀一本書。這引發了母親的好奇,於是惑問起孩子在讀什麼書?沒想,兒子低聲地說:

「我讀的是禁書。因為這些書講的是我們工人生活的真理,所以禁止我們讀.......這些書都是偷偷地、秘密地印出來的,要是他們查出我有這種書,我就得坐牢,叫我坐牢是因為我想知道真理。明白了嗎?」

用這段話來述說蔣碧玉女士在白色恐怖時期的苦難經驗,或許顯得間接卻不牽強;首先,如果,我們以年邁坐牢出獄後的蔣碧玉,回首看見年輕時投身革命事業的鍾浩東;年邁後的蔣碧玉,也許也像「聖殤圖」中的聖母親一般,凝視著鍾浩東被槍決後的屍身。在高爾基的小說裡,母親終而投身到兒子的工人革命之路;在蔣碧玉身上,她回首的會是從年輕歲月直到過世(1995年)為止,一生的革命道途…。當然,這與她年輕時便相識了鍾浩東,有著密切的關連。可以說,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肅殺行動,便是由鍾浩東秘密發行地下黨人的刊物:「光明報」而拉開的血腥序幕。

現今,回顧這段歷史。歷史要與當代對話甚麼?形成了核心的關切。《幌馬車練習曲》從這樣的提問出發,就作為一齣小劇場裡的作品,並無法完成原著作者藍博洲對這段歷史的翔實與深刻的鋪陳。然則,恰恰是因為有了《幌馬車之歌》的原著,本劇拉出了以蔣碧玉為核心的故事軸線,並在戲劇的現場,讓年邁後的蔣碧玉與年輕時的蔣碧玉對話。

雖說:「詩比歷史更真實」中的「詩」,在此指的就是「劇場」。但,歷史從來不是過去式,甚而應是未來式。因此,結合敘事與身體的劇場表現,將在《幌馬車練習曲》中,充分探索左翼理想主義在當代還留下什麼跡痕?!

這是《幌馬車之歌》留給這次演出的左翼練習曲。

 

《幌馬車之歌》

演出時間:

2016/4/15(五) 19:30

2016/4/16(六) 14:30

2016/4/17(日) 14:30、19:30

週五、週日場次將於演後舉行交流座談。

演出地點:

思劇場(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32巷一號)

憑票入場。詳情請上 Accupass活動通

https://www.accupass.com/go/etude

或洽詢差事劇團 02-2364-5124

臉書「差事劇團粉絲頁」

以及思劇場 02-2555-76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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協辦單位:差事劇團、思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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