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軍在沖繩】系列二
趕走基地 沖繩尋找出路

2016/11/29
苦勞網特約記者

【編按】「美軍在沖繩」專題報導,整理了自2014年以來的三次訪談與資料蒐集,嘗試介紹近年沖繩反基地運動的狀況,並著眼於與基地議題相關的在地經濟問題。

美國的東亞政策直接牽動了東亞島鏈美軍部屬,而美軍在全世界重要戰略據點的存在,不僅是美國對國際政治秩序影響力的保證,更支持了美國對全球經濟與金融秩序的掌控能力,以及美元作為國際貨幣的信用與流通性。於是我們看到,曾被指為「孤立主義」的川普,在美國總統大選中勝出後,一改競選期間的亞洲撤軍立場,轉而向日、韓等國承諾將持續「協防」,甚至美軍高層也公開放話將不會撤出亞洲。

身在台灣的我們,長期安於在帝國庇蔭下的「和平」,期待「維持現狀」,卻不察現狀的維持,往往是透過周邊區域人民付出血淚代價所換來的。沖繩反基地運動所追求的和平,於是將「和平」的意義更深刻地帶到身處台灣的我們的眼前,它拆解了維持現狀的和平假象,直搗真正造成區域不穩定的因素,也就是從未離去的帝國主義本身。

沖繩的反基地,牽繫著日本的政治

邊野古造港計畫將造成大規模的環境衝擊,在正式開工之前,日本政府必須先進行基地工程的前置探勘作業,建立觀測站以探勘地理狀況;在地質研究之後,政府便會依據研究結果決定建築工法、開始工程。因此近年反基地運動的主要重點是要阻撓探測工程。由於沖繩防衛局(Okinawa Defense Bureau)每天把建築觀測站的材料運入史瓦普軍營,人們於是在軍營大門口搭起靜坐帳篷24小時地阻擋工程車,並同時在海上發起阻撓探勘船的行動。反基地的市民團體Island Wide也自主地發起抗爭巴士,每日往返那霸與邊野古接送靜坐民眾,帳棚內維持大約200人的規模。在人民的多方團結下,原本定於2014年11月之前完成的觀測計畫,於是延期了。

史瓦普軍營大門警衛駐守森嚴。(攝影:王顥中)

反基地的靜坐帳篷。(攝影:王顥中)

反基地運動者、《返風》刊物成員岡本由希子說,對於反基地運動而言,此刻的情勢仍然相當嚴峻。因為面對日益壯大的反基地抗爭,日本政府的反制手段也加強了——在1950年代所制訂的〈基地保護法〉下,民眾在陸地上不得進入基地周遭50公尺的範圍,2014年中日本政府修改了規定,非但將此規定適用於海上基地,同時把50公尺的範圍擴增至2000公尺,以防止阻擋勘查行動的漁船靠近。倘若民眾仍執意進入禁制範圍,日本政府可出動自衛隊直接逮捕。此法的修訂僅需美日防衛局通過,無需經過國會。岡本由希子表示,2014之前,日本政府擔心輿論反撲,因此戒慎小心與反基地民眾發生衝突,然而2014年後安倍政權的右翼勢力擴張,反基地運動與政府的衝突越來越強。

近年來日本內部的民眾運動,包括反核運動,逐漸與沖繩的反基地運動會合,形成反對安倍政權戰爭化的民眾勢力,來到邊野古靜坐帳棚的日本本島民眾越來越多,這逐漸改變了日本內部的政治生態。對此,大城悟表示:「我們反對美日軍事同盟,因為這是安倍政權企圖修改憲法的基本根基。」大城悟是沖繩和平運動組織的事物長,該組織是邊野古靜坐帳棚的發起團體,同時也是反對戰爭立法「保安立法」(指安倍政權企圖修改憲法第九條的相關政治動作)遊行的發起者之一1。大城悟認為,沖繩反基地運動團體通過幾十年的努力,逐漸改變了日本本島內部的政治生態。過去,日本本島社會輿論多把美軍基地問題視為「沖繩與日本政府之間的問題」,但在三一一震災與核災之後,日本受到重創、安倍右翼政權興起並將日本導向軍事主義,日本政府信用破產,這逐漸使得日本社會內部產生轉變,越來越多民眾開始關心居住安全,進而關切邊野古基地建設的問題,並前往沖繩支持反對運動。2015年中,日本主流媒體針對日本社會所作的民調顯示,日本本島社會有近半的民眾反對邊野古基地建設。

針對反基地運動的展望,在邊野古海邊靜坐帳棚中的導覽員田中先生表示,10年前的名護市長是支持基地計畫的,在不利的政治條件下,反基地的民眾已能夠多次阻擋日本政府的勘查行動,而今日的名護市長則是反基地派,對運動而言,是一個更為有利的政治條件。拉長沖繩反基地鬥爭的時間軸,近20年針對邊野古基地的反對運動,的確延緩了基地的興建。然而,運動能否徹底推翻建港計畫,進而上升到反對美軍基地,關係到整體反對極右翼安倍政權的政治力量究竟是上升還是下降,而牽制右翼勢力的政治力量,又與制約東亞的安保結構連動著。田中先生表示,無論是改變地方政治、或是反對安倍政權,這都是反基地運動的過程,而不是運動的最終目的,「沖繩人民想要安全的生活,這與亞洲的安全是綁在一起的。」

沖繩和平祈念公園裡,死於沖繩之戰的台灣人與朝鮮人紀念碑。(攝影:王顥中)

基地撤走之後?經濟的,也是政治的

沖繩民眾內部對於基地的態度有所歧異,關鍵在於在地經濟,即民眾的生計。沖繩居民、美軍基地與政府之間的直接經濟關係,大致可分為地租(日本政府向地主租賃土地、再供給美軍基地使用)與僱傭工資(基地內直接僱傭在地居民),兩者加起來大約佔沖繩整體收入的5%,這還不包含基地周邊經濟活動(例如軍用品、飲食、休閒娛樂、性產業等)以及補償金(例如徵收海岸之後失業漁民可從日本政府得到補償金)而觀光產業收入大約是10%。正因為補償金、居民就業、地租等攸關生計的現實利益,影響沖繩民眾是否能對基地問題表態,而正在反基地運動火線上的邊野古居民,也因而分裂。

為了回應民眾對於基地經濟的依賴,邊野古海岸的抗爭帳棚中掛有許多破解基地經濟神話的表格。下面這張是美軍基地歸還前與歸還後的僱傭人數比較圖,可以發現僱傭人數是以十幾倍,甚至百倍的比例增長。過去依賴基地所發展的經濟,在基地撤回後必須轉型,同時也需時間清除軍事設施污染物,若以北谷商業區的重建為例,從歸還到發展成商業區,大概需要5至10年的時間。

2015年6月翻攝自邊野古海岸靜坐帳棚大字報。(攝影:胡清雅;協力翻譯/詹亞訓)

下面這張則列出了新都心、北谷町商圈,相較於歸還前,分別增加了14倍與174倍的產值。

2015年6月翻攝自邊野古海岸靜坐帳棚大字報。(攝影:胡清雅;協力翻譯/詹亞訓)

下面這張則顯示基地為沖繩縣所帶來的財政負擔——基地使得土地生產力,從每平方公里的16億日圓,降到9億日圓。更有甚者,美軍宿舍相關費用、建設基地的款項軍、土地費用、與支付基地日籍從業員的費用,實際支付者都是日本政府。計算下來,日本政府一天平均要花5億日圓在軍事基地上。

2015年6月翻攝自邊野古海岸靜坐帳棚大字報。(攝影:胡清雅;協力翻譯/詹亞訓)

重建經濟的訴求對象之一,是仰賴漁業維生的漁民們。針對因為邊野古工程而無法繼續以漁業維生的名護市漁民,日本政府至2015年中為止給付總額約36億日圓的補償金,而名護市漁會已接受這筆賠償,這使得隸屬於漁會的漁民更難表達自己的真實意見。其實這筆賠償金額過少,頂多彌補漁民們購買漁船的貸款,漁民根本無法仰賴補償金過生活。總體而言,日本政府對於漁業所投注的補助遠低於農業,對沖繩列島的漁民而言,更因為美軍基地佔有、控制海域致使漁業區縮減,沖繩的漁業更加貧困。前幾年,因日本片面國有化釣魚島而引發疆域爭議,台日雙方談判期間,日本政府亦並未給與希望恢復釣魚島列島共同漁業圈的沖繩漁民足夠的支持。

目前,「漁會」可視為地方權力鬥爭的一環。把持漁會的,其實是長久以來盤據地方的政治勢力,並不一定為沖繩漁民,這使得作為個體的漁民們更難在基地問題上表態,而謀求和平之路、反對基地的漁民,只能尋求外界支援。現在,名護市以外的漁民已逐漸形成反對基地的相關組織,例如系滿市、宜野座村等鄰近村落,並具體發動示威反對邊野古新基地工程,這些外界力量,跳過地方政治,進而回過頭支持了名護市中難以發聲的漁民。

觀光產業是沖繩的出路嗎?

不難發現,當「基地經濟」成為日美裹脅沖繩居民接受軍事基地的唯一選項,並以此分裂居民共同體,反基地運動必須提出實質的經濟方向以破解基地神話,亦即,如何發展出不同於基地經濟的經濟基礎,以提供在地居民的基本就業、維持生計。例如恢復在地產業,就必須要有商業進駐;而撤除軍事基地除了保護環境,更是要確保人民活動遠離戰爭威脅,提供穩定環境以發展產業。這兩點,都關係到觀光經濟的發展。一個時常被舉起的例子是:2001年911事件發生、全球「反恐」戰爭在美國主導下展開,而事件當年,沖繩的遊客竟然銳減90%,旅遊業者花了很大的力氣去重建沖繩的旅遊經濟。這除了顯示軍事基地的危險性幾乎覆蓋了整個沖繩,更顯示出沖繩被深度內構於美國之中。

其實,911事件對於沖繩旅遊業的打擊,成為了長期以來被歸類為保守勢力的旅遊產業,轉向表態支持反基地運動的關鍵原因。現在,很多旅遊業者、旅遊產業受僱者加入了邊野古的抗爭之中,他們強調:「旅遊業是一個和平的產業」,並在2015年底知事選舉中公開支持翁長雄志。對於沖繩的年輕人而言,旅遊業者公開表態反對基地,意義深遠:很高比例的年輕人,在未來終於有選擇進入旅遊業工作的選項,而非軍工業或建築業公司

沖繩是日本南方離島,位於日本國境邊陲,過去又長期作為軍事基地、為軍事所用而幾乎去產業化,沖繩青年在本地就業非常困難,即便有,也是高比例的短期或非正規就業。沖繩政府嘗試刺激就業,但並不成功,年輕人往往是前往日本本島的工廠找工作,或是成為季節性移工,例如一年中有三、四個月去本島的製造業工廠工作。因此,旅遊業者的表態,進而帶動了一般年輕人的表態。岡本由希子表示,對於一般民眾而言,政治表態是相當不容易的,因為這關係到他們的生計。

相較於旅遊業,所謂的基地經濟其實並不穩定,乍看之下它彷彿是「公家的工作」,但事實上它「例外」於生產機制,且高度配合軍事需求,往往隨著軍事擴編或縮減,而發生突然解雇或突然增員,例如1972年沖繩回歸的前幾年,美軍縮編,直接導致大量解雇且沒有補償金,引起了很大規模的工潮。

「旅遊業是一個和平的產業」,這一句看似理所當然的話,對去產業化的沖繩而言,卻是被生活所拷問出來的體悟。針對旅遊業與和平運動的關係,沖繩縣觀光局長平良朝敬表示,過去沖繩民眾僅有基地經濟,因此有些居民認為「因為我們有這麼多的軍事基地,所以我們的經濟才能穩定發展」,然而,在美軍陸續交還基地土地之後,沖繩民眾開始發現,假使沖繩沒有任何基地存在,反而可能取得更進一步的發展,這在那霸的小祿區、新都心(那霸心市鎮)、北谷町(美國村所在地)等等美軍基地歸還區域的再發展過程中,都得到驗證。

沖繩縣觀光局製作的基地歸還前後經濟與雇傭狀況對照。

在北中城村泡瀨地區,原本作為基地附加的高爾夫球場,在基地歸還之後所新興建立的商場已於2015年中對外開放,並創造了一千兩百萬人的人潮。平良朝敬表示,美軍計畫將歸還普天間基地相關的五個設施,預估將取得18倍的經濟利潤。

然而,旅遊觀光業,真是沖繩經濟在去基地之後的唯一選項?平良朝敬認為,旅遊觀光業對於沖繩而言,僅是脫離軍事化的途徑,沖繩真正的優勢在於其地理位置。自幕府時代,琉球就是日本與東亞、東南亞進行海上貿易的重要通道,而位於沖繩縣最南方、與台灣距離最近的與那國島,歷史上曾經是是琉球列島當中最繁榮的島嶼。正因為沖繩位於東亞島鏈核心,才被美國作為過去圍堵共產世界、今日圍堵中國的戰略關鍵,他的軍事價值之高,正如同其在東亞區域中的交通、貿易、通商價值。一旦亞洲的區域經濟形成,日本若希望與南亞、東亞國家建立連帶,位於日本國境之南的沖繩,將扮演重要的窗口。沖繩知事翁長雄志曾表示,若日本政府給予沖繩充分的自決權、遠離軍事基地、發展經濟,沖繩可能會成為日本通向南方的閘門、重點轉運通道,這將有利於日本整體。對此,平良朝敬表示:「我們必須放下武力的思維。旅遊業是一個『和平的產業』,現實就是如此,我們必須發展和平的產業,使軍事基地的威脅越降越低。」

長期以來,美軍基地已經強制延緩了沖繩發展在地產業,並切斷了幾世紀以來東亞人民曾經的海上商業與漁業活動。因此,在要求美軍基地撤離同時,沖繩所希望的,其實不過是「生活的正常化」,也就是必須重建在地經濟生活,並發展足以提供民眾就業、生活的產業。近年來沖繩的經濟結構已經改變,或是正在改變之中,其中旅遊產業所佔的份額比例越來越大。沖繩觀光局表示,他們正致力於疏通與北京、台北、上海、香港、新加坡等地的直飛航線,期待通過旅遊產業,與亞洲的經濟動態接軌。

對於沖繩民眾而言,基地經濟是一個綁架人民生計將近70年的神話;然而,仰賴旅遊產業所帶來的經濟遠景,是否又將是另一個神話?而在現代主權國家體制當中,沖繩作為日本的地方縣市,又該如何與日本整體的經濟、政治、外交方針博奕?沖繩大學法經學科教授、《返風》編委若林千代表示,沖繩畢竟沒有外交權,只能就經濟面向,在地方政府層級與比鄰合作,例如跟北京市、台北市、香港等地。但無論如何,沖繩並不是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龐大經濟體,自歷史以來,沖繩必須與其他經濟體相互連結,這是無法迴避的現實。若林千代認為,沖繩小島未必能容納大量的觀光客,過度開發的問題、污染問題、供水系統不堪負荷等問題,在不遠的未來都將成為考驗。更為重要的是,當沖繩通過旅遊業與亞洲經濟越來越頻繁的接合,該如何促進觀光客們與沖繩民眾之間的理解?沖繩小島的歷史、戰爭的記憶、對於和平的追求,能否為更多民眾所見?此外,旅遊觀光產業所提供的就業環境與勞動保障又如何?(參見沖繩旅遊餐飲業正規工人與部分工時工人的比例與薪資狀況)這些都將成為沖繩即將面對的重大問題。

(未完)

  • 1. 2015年反對戰爭法案的遊行主要由Peace Action Center、和平市民連帶、以及名護市的反對直升機起降坪三個組織所發起。Peace action center主要是由沖繩的工會團體組成,其他兩者則主要是市民的個人參與。此外還有一個和平運動的縣民組織,三個團體皆有參與其中,其下還有小型的團體。這些團體平時有自己的議程,當需要發起較大規模的反對行動時,便會團結起來,目前則是聯合反對沖繩的邊野古基地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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