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與療癒之所:訪台灣首座慰安婦紀念館「阿嬤家」

2017/03/14
苦勞網記者

3月8日國際婦女節當天,全台第一座以「慰安婦」為主題的紀念館正式開館了。這座由婦女救援基金會獨立募資經營、名為「阿嬤家─和平與女性人權館」(Ama Museum)的慰安婦紀念館,自去年(2016)3月8日揭牌,12月10日舉行開幕儀式,經過三個月的試營運後,終於在日前宣布全面開館。

「阿嬤家」坐落於歷史悠久的台北市大稻埕迪化街,一棟古色古香的洋樓式建築中。步入館內,首先看見的是企業公益支持附設的AMA Café,以及由前台籍「慰安婦」宛女阿嬤的三幅畫作構成的光牆,牆面下隱藏著其他「慰安婦」阿嬤們的創作畫,包含「現在和未來的我」、「全身地圖」、「心火」、「生命樹」等等,預示著「阿嬤家」不僅是保存「慰安婦」歷史記憶之館,也是象徵阿嬤們走出傷痛的療癒及培力場域。

「阿嬤家」入口處是外觀絢麗的AMA Café。(攝影:張智琦)

以「阿嬤」之名打破沉默

為什麼台灣的慰安婦紀念館會取名叫做「阿嬤家」呢?館內的布幅這麼寫道:

「阿嬤」,十七世紀末來台閩粵移民稱呼祖母的親暱用語,今日已超越族群,成為我們對上一代女性的集體稱呼。台灣的阿嬤歷經了這片土地的父權文化、族群衝突,以及戰爭苦難。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殖民地的台灣被捲入戰爭,有一群年輕女性被徵集帶往戰場作為「慰安婦」,推估至少兩千人受害。

「阿嬤」一詞,對台灣人來說是再親切不過的稱呼,但「阿嬤家」的這群「阿嬤」及其經歷的苦難歷史,長期以來卻未能受到台灣社會足夠的關注和討論。「阿嬤家」的成立,正好打破了這個難堪的沉默,促使我們去面對、反思殖民和二戰的歷史。

「慰安婦」見證日本殖民和戰爭罪行

館內的「慰安婦」常設展,結合巨觀和微觀的視角,透過一個個慰安婦阿嬤的證言,以及展板、照片、歷史物件、錄像和裝置藝術等形式,呈現出日本殖民統治和侵略戰爭下的「慰安婦」制度的緣起,以及台灣「慰安婦」們從受害、出面控訴到參與對日求償運動的歷程。

「阿嬤家」展區一景。(攝影:張智琦)日本政府及其軍隊強迫亞洲各國婦女提供性服務的「慰安婦」制度,可以追溯到1931年日軍在上海設置的第一批「慰安所」,但「慰安所」的大量設置,則是始於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後,因日軍所到之處性侵事件頻傳,日本政府為防止性病蔓延,降低作戰力,以及招致強烈的抗日運動,便開始普遍地在中國大陸、朝鮮、台灣、菲律賓等占領區和殖民地徵集「慰安婦」,設置軍用「慰安所」,為士兵提供「安全的性服務」,藉以保持戰力和維護軍紀。

據婦女救援基金會估計,二戰期間日本以欺騙、誘拐、強迫等手段徵集的「慰安婦」總數可能多達30萬人,台灣至少有2,000名女性受害。經婦援會調查已知的台籍慰安婦共有59位(58位完成認證程序),而目前在世的台灣慰安婦僅餘3位,分別是92歲的陳蓮花阿嬤、87歲的蔡芳美阿嬤以及另一位92歲不願公開身分的阿嬤。

在日本殖民體制和戰爭動員體制下的台灣,被迫成為日軍慰安婦的年輕女性大致有著兩種際遇——「被送往海外」或「在台灣本島受害」,前者像是陳蓮花阿嬤,被日本人以當「看護」的名義騙到菲律賓做慰安婦;後者像是原住民族的蔡芳美與林沈中阿嬤,在花蓮的山區被日軍奴役和侵害。

館內陳設的韓裔美籍藝術家李昌珍的錄像作品「慰安婦招募」中,受訪的陳蓮花阿嬤這麼訴說同行的女孩們發現被騙到菲律賓當「慰安婦」的情景:

船一到岸,士兵來接我們,送我們到宿舍。......就是這樣,大家都開始哭。我們被騙過來,所有女孩一起大哭,大家哭得很傷心。

當年19歲的陳蓮花阿嬤,後來當了700多天的「慰安婦」。而居住在花蓮的林沈中阿嬤成為「慰安婦」前,三個哥哥已被日本徵召為「高砂義勇軍」,前往南洋作戰,1944年,她和同村姊妹也被命令到村落附近的部隊從事縫補軍衣、打掃等工作,不久後被日本兵強暴,白天工作完後,晚上還要受到日軍的凌辱。

對於近年台灣政府官員和民間仍不時冒出附和日本右翼人士的「慰安婦自願論」,館內的展覽文字以毫不含糊且堅定的語氣寫著:「慰安婦」是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定性的「軍事性奴隸」,是「國家暴力的受害者」;在日本政府透過軍、警、商的力量有系統地徵集下的「慰安婦」,「沒有人真正自願」;「慰安婦」在慰安所期間,「沒有自由與尊嚴」。

在展覽的引導下,我們看見了殘害無數占領區和殖民地女性的「慰安婦」制度內在本質的強制性和暴力性,及其和日本軍國主義體制的深刻關聯。「慰安婦」的歷史因而既深化了我們對女性人權的認知,也成為我們反思日本殖民暴行和戰爭責任的原點。

刻著已知59位台籍「慰安婦」姓名的金屬板。(攝影:張智琦)

等待道歉的阿嬤,和尋求真相的日本遊客

我要用兩隻腳,一步一步走到日本去抗議。

──林沈中(1927-2013)

從1992年三名台籍「慰安婦」首度在黑幕後公開控訴日軍暴行以來,「慰安婦」阿嬤們的共同心聲始終是要求日本政府承認過去的罪行,並正式道歉及賠償。而「慰安婦」常設展的另一個重要主題,正在於介紹歷時25年之久的「慰安婦」國際人權運動。

1992年,日本國會議員伊東秀子在防衛廳圖書館發現三通電報,證實台灣也存在「慰安婦」後,婦援會開始訪查台籍「慰安婦」,並協助對日求償行動,之後多次聯合韓國、菲律賓等國的「慰安婦」倖存者及支持團體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賠償,並在1999年陪同9名阿嬤前往日本,向日本法院提出「台灣慰安婦要求日本政府損害賠償案」,然而2005年東京最高法院仍宣判三審敗訴定讞。

1999-2005年台灣慰安婦對日求償訴訟以敗訴告終。(攝影:張智琦)除了向日本法院提出訴訟外,2000年婦援會也曾籌組12名台籍「慰安婦」赴日參與各國「慰安婦」民間團體舉辦的「女性國際戰犯法庭」(又稱2000年東京大審),主動對日本政府懸宕已久的「慰安婦」問題進行審判。這場模擬國際法庭形式的審判,最終判定裕仁天皇和建立發展「慰安婦」制度的日本政府,犯有戰爭罪和反人道罪。判決雖無法律效力,卻聲張了國際社會的良知和正義。

然而時至今日,日本政府仍未向各國「慰安婦」提出正式道歉和賠償,現任的安倍政府雖在2015年底和韓國政府達成協議,願支付韓國「慰安婦」10億日幣的「治癒金」,卻拒絕承認日本強徵「慰安婦」的戰爭罪行,也未公開向「慰安婦」道歉,甚至要求韓國應撤除日本駐韓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少女像作為交換條件,而遭到韓國「慰安婦」及各國民間團體的撻伐和抵制。

值得欣慰的是,儘管日本政府持續迴避戰爭責任和掩蓋強徵「慰安婦」的史實,仍有不少日本民眾自發地追尋歷史真相。在「阿嬤家」的開館記者會上,婦援會董事長黃淑玲表示,開館前三個月的試營運期間,累積的參觀人數已破萬,其中多數參訪團來自日本,也有許多日本人指定「阿嬤家」為台灣旅遊的景點,更有日本教授帶著大批研究生到「阿嬤家」,「學習在日本難以接觸到的歷史真相」。

「阿嬤家」研究典藏組助理柯潔庭認為,雖然過去台灣發起的對日求償訴訟以敗訴告終,但「慰安婦」人權運動不一定只能通過打官司的方式進行,「教育」同樣很重要。設立「阿嬤家」是希望能發揮教育的力量,凝聚社會的關注,畢竟相對於韓國,在台灣討論慰安婦議題的人仍屬「小眾」,她希望「阿嬤家」的設立可以讓更多人了解這段歷史。

館內供參觀民眾留言的布幅和紙片上,以中、日、韓、英等各國語言寫滿了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謝罪」、「賠償」的字句,顯示出「阿嬤家」的成立,確實達到了保存「慰安婦」歷史記憶,以及作為國際交流平台的目的。

在布幅上,各國民眾寫滿了支持阿嬤和要求日本政府道歉賠償的留言。(攝影:張智琦)

堅韌的蘆葦,和平的生命樹

「慰安婦」的歷史是一段沉重、令人憤怒和悲傷的歷史,然而,「阿嬤家」卻充滿了希望的氛圍和繼續向前的動力。這是因為「阿嬤家」除了重現歷史之外,也展示了阿嬤們參加婦援會舉辦的為期16年的「身心照顧工作坊」的創作結晶。

館內一樓入口處的牆面鑲嵌著阿嬤們的畫,而循著參觀動線一路看完「慰安婦」常設展後,上到二樓,穿過「蘆葦之歌長廊」,到達的最後一個空間也是由阿嬤們的數十幅畫作構成的「身心工作坊」常設展。透過藝術創作的方式,阿嬤們得以重新面對傷痛,找到情緒的出口,宛女阿嬤就是在參加身心工作坊後,才開始透過畫筆吐露內心的情感,也豐富了自己晚年的人生。

手心上投影著「黃阿厚」阿嬤的名字。(攝影:張智琦)

貫穿「阿嬤家」的核心意象是「蘆葦」和「生命樹」,全館的牆上隨處可見布置精巧的乾燥蘆葦和金屬蘆葦,二樓中間的一道「蘆葦之歌長廊」,懸掛著上千根宛如蘆葦的透明管及59盞刻有「慰安婦」阿嬤姓名的紅銅管,發光的紅銅管將一個個阿嬤的姓名投射在地板上,把手掌靠近光源,她們的名字就會投影在掌心。

「生命樹」的意象則來自台灣紙雕藝術家林文貞的作品「阿嬤家的生命樹」,在館中分別以紙雕原作和重新打造的不鏽鋼板放大呈現。林文貞說,作品中描繪的大樹象徵「阿嬤家」,樹下的阿嬤們各自做著自己喜愛的事,例如宛女阿嬤在畫畫、蓮花阿嬤坐在鞦韆上唱歌、沈中阿嬤和小桃阿嬤開心地跳著舞,展現出沒有暴力的美好情境。

如果「蘆葦」象徵的是阿嬤走過苦難的堅韌生命力,那麼「生命樹」則寄託著對和平的希望和夢想。「阿嬤家」,因而既是直面殖民和戰爭記憶的場址,也是試圖超越殖民和戰爭創傷的療癒之所。

蘆葦之歌長廊中的展示牌引用《聖經》道:「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祂憑真實將公理傳開」。(攝影:張智琦)

身心工作坊掛滿阿嬤們的畫作。(攝影:張智琦)

開館當天,藝術家林文貞解說她的作品「阿嬤家的生命樹」。(攝影:張智琦)

「阿嬤家的生命樹」在後院以不銹鋼板放大重現。(攝影:張智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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