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資本社會中的公共教育?一個馬克思主義視角

國小教師,阿根廷基層教師工會成員
譯者: 
苦勞網特約記者

【編按】近年來台灣高等教育面臨政府經費萎縮、私校退場、學費調漲以及教師勞動權益...等問題,民間團體對教育問題的主要回應通常是要求增加教育經費,並擴大公共教育。然而,如果從較為批判的左翼立場來看,教育機構通常被視為灌輸資本主義意識形態,並合理化既有社會秩序的機制,如果只是單純地要求增加經費或擴大公共教育,似乎相應地擴大了這套機制的影響力。同時,我們要的是一個怎樣的教育制度?這個問題仍舊無法迴避。

以下文章摘錄自阿根廷期刊《馬克思主義視角的提問:關於教育辯論的期刊》,是由阿根廷社會主義工人黨(PTS)與無黨派分子所組成的教師團體「四月九日集結」所撰寫。該文寫於克莉絲蒂娜・基什內爾(Cristina Kirchner)執政的2008年。在該年度,基什內爾政府大幅刪減了健保與教育經費。以下的文章是刪節版本,刊登於《左派之聲》(Left Voice)網站全文刊登於此。雖然各自面對不同情況和條件,但阿根廷的運動團體當年對於公共教育的辯證思考,或可供台灣民間團體參考。

近年來,教師、學生,以及農民面臨政府大幅刪減教育經費,正如同政府針對學校內工作的勞動條件的攻擊。在危樓中教學的教師們,構成了低收入學生面對的殘破學習條件的背景。老師們在面對放任政府的官僚化工會的同時,一邊對抗大幅刪減預算的政府。反對刪減教育經費的鬥爭不只是老師們的鬥爭,更同時是全體工人與社群的鬥爭。

然而,光是為免費、世俗的公共教育一戰還是不夠。公共教育仍然掌握在為了大財團服務的國家領導者手中。國際金融機構、企業執行長們,與政府官員一搭一唱,決定了課程與授課方式——關於公共教育應該教什麼、如何教,以及何時教。教育中階級不平等的廣泛存在,造成學生們的嚴重營養不足與健康問題。階級差異同時也意味著許多孩子無書可讀。雖然這些現象常存,但我們不能自囿於提出針對特定問題的教育改革方案,更必須質疑公共學校教育的社會角色與社會功能。

阿根廷的統治階級創造了為他們自身利益服務的教育體系。雖然貌似中立客觀且普遍存在,但教育從未與特定階級的利益分割。自阿根廷教育建制化以來,教育改革的設計從來就是如何更有效率地剝削工人與工人社群。

教育的歷史早已與階級鬥爭的歷史緊密連結。也因此我們不能將教育視為中立,而應該要將其視為由對立著的兩方所組成的矛盾系統。其中一方是由資產階級、財團與資產階級政府所建構,為他們利益所服務的教育體系;另一方則是在階級鬥爭史中留下輝煌事蹟的教育工作者們——在某些情況下,這些教育工作者不只為了他們的勞動權益奮戰,更是為了工人階級與窮苦學生們享有優良公共教育的權利而鬥爭。

我們的組織「四月九日集結」,不只打算成為工人鬥爭的一部分,更希望在我們所致力奮鬥的教育場域中,引入深刻的辯論。老師們總是在問自己:「教育應該做什麼?」,以及「教育應該為誰服務?」我們則在面對學生們的殘酷生活處境,以及當我們在思考是否能幫助改變他們的生活條件時,一再質問自己這些問題。我們問自己,是否每一個我們的學生都能「跨越困境」。我們疑惑,我們的行動是否只是被無形的絲線所驅動,讓我們誤以為我在課堂上能夠造成改變。

本文意在分析充滿矛盾的公立學校與教育體系,其中存在的虛假承諾與實質潛力。在展開分析的同時,我們「四月九日集結」也無條件捍衛公立學校、訴求公立學校教育機會平等,給予教師生活工資,以及要求政府立刻挹注更多的教育經費。我們支持這些訴求,但也充分意識到這些訴求雖然必要,但仍有所不足。

馬克思主義與教育?

不論是從表面或形式上來看,馬克思主義對教育沒太多著墨,畢竟馬克思僅有少數著作明確闡述教育問題,且僅侷限在如何發展對於教育問題的可能回應。但也有人認為,在教育與教學議題上,馬克思主義留下豐碩的成果。

我們認為,持這種觀點的人有著相當深刻的誤解。在我們看來,馬克思與其他馬克思主義論述者,如恩格斯、列寧,以及托洛茨基的著作,對我們分析教育問題有著根本的貢獻。但是,我們無法膚淺地翻閱馬克思主義辭典,查詢詞彙,例如「教育」、「學校」、「教育體系」,以此發掘這些作者們的貢獻。為了理解馬克思主義對教育的看法,我們必須利用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根源——亦即其對人類與社會的概念,以及統合性的唯物史觀;我們也必須理解形成意識與意識型態的物質過程(考慮教育與學校同樣是此一過程的一部分)。

在推進分析之前,我們必須再做出三點澄清:

  1. 學校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機構。我們不能預設它們是永恆不變的,同時也必須拒絕「固有」的學習方式:在由四面牆構成的教室裡,要求學生有固定的上課時間、年級制度,以及成績等等。學校是歷史的產物。學校是在特定的歷史時刻出現,也因此學校並非自然或永恆的。今日的學習機構,注定要與其所誕生的社會一同消失或轉變。
     
  2. 公共教育是建立社會共識的重要機制。因為學校立基在提供每位公民「機會平等」的信念而存在。這種信念對資本主義而言是強大的維穩力量,因為在資本主義體制之下的平等機會本身就是種謬誤。
     
  3. 教育的第三個角色,也就是「社會化」的角色。教育是訓練學生將主流社會的價值、觀念與態度內化的機制。教育機構能夠特別有效地賦予現行社會秩序正當性:因為學校一方面嚴格地訓練工人,使他們獲得技術,以成為具生產性的勞動力;另一方面更將社會上的生產關係自然化。

然而,除了這些澄清之外,我們還必須加入另一些重要因素,以了解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學校教育。

當平等有了差異的印記

教育體系建立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平等」機會基礎之上。許多看到社會上不同階層、文化與家庭結構的人堅稱,所有的不平等問題都存在學校之外;他們堅信,在學校裡,所有孩子都有平等的機會。

「根據環繞著學校的意識形態論述,如果所有的孩子都從同一個立足點與同樣的學校體系中出發,他們的成就落差將只取決於他們個別能力、動機與選擇。如果孩子因為學校之外的問題(例如家庭糾紛、社會問題或經濟問題)而落後於競爭之中,學校將無法幫助他們。毫無疑問的是,社會上將市場視為平等萬靈丹的典型資產階級理論,同樣也是學校裡的菁英統治機制。」(引述自Mariano Fernández Enguita)。

學校面對來自不同脈絡與文化的學生,實際上會有不平等的對待方式。因為這是使教育機會中既有的不平等得以延續下去的手段。孩子開始認識到,所謂的平等無涉於物質基礎,僅存在於意識的領域。對孩子一視同仁的評分制度,每四年投票一次的投票權、以及出賣個人勞動的權利,構成了對平等觀念的膚淺理解的基礎。

「以更科學的語言表達,我認為:勞動力再生產不只需要對工人技術教育的再生產,更必須同時再生產對主流意識形態的服從。」(引述自Mariano Fernández Enguita)。

學校機構的形成服膺於資本主義生產的信條,學校不只配置了明確的意識形態要素,更構築並鞏固了勞動力必然異化的觀念。學生一方面接受課堂上的正式課程,另一方面也被整個學校體系的結構所教育。

我們必須歷史地解釋公立學校的形成,為此就必須將公共教育視為資本家階級利益與對其抵抗的複雜關係的一部分。其形成發生在資本家與多數工人訴求免費與普及的公共教育運動的鬥爭之間。公共教育部分紮根於勞動力的打造,並滿足工人階級提出的社會需求。以前的生產模式已不復存在,形成了對於具有即時性、重複性與注意力的日常勞動力的需求。而學校教育恰好扮演了發展這些「技能」的重要角色。

雖然當前學校教育的形態反映了統治階級的利益,但通往公共教育的途徑並非由資產階級所決定,也不是由資產階級的資助與允許工人花費時間在教育與文化生活上所鋪成的,一條漸進且被動的道路。十九世紀的勞工法是對崛起工人階級需求的回應,儘管雇主用盡所有手段破壞這些法律;公共學校教育同樣是資產階級國家的讓步,雖然這也符合資產階級本身的利益所在。

我們必須從工人階級與低收入群體的位置出發來討論教育議題。我們必須透過為工人階級的子女爭取免費、優質的公共教育的鬥爭來面對矛盾。目前的教育形式在政治上並不中立,因為教育無法與階級利益脫勾。教育並非中立的為「所有人類」而存在,更絕非政治或階級鬥爭的邊緣地帶——教育正是階級鬥爭的核心戰場。

這也是為什麼有必要質疑國家教育計畫的目標。我們必須檢驗那些主張擴大「優質」公共教育的人們的利益基礎。

至此,我們已經解釋了資產階級及其政府所進行的公共教育的目標。這些目標與家長或家庭的目標——也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將孩子送入學校,希望孩子們能夠得到學位——並不相同。資產階級的目標,同樣也不是我們這些致力於奉獻生命、支持孩子得到最好的教育的老師們的目標。

現代教育是符合資產階級需求的產物。但它同樣也是大規模鬥爭下的產物,鬥爭使得教育得以普及與自由,並從企業的侵蝕中捍衛教育。不可否認的是,在資產階級與資本主義國家的手中,學校多半只是合法化資本主義體系的另一個工具。資產階級不願提供工人階級真正的教育手段,反而透過分裂勞力勞動與勞心勞動、投入少量有限的資源到教育方面,以及創造充滿偏見的說法,限制工人階級取得優質的公共教育,以進一步限制了工人階級的潛力。

階級社會中的教育,帶有階級基礎

列寧曾說:「資產階級國家越文明,它就越會騙人,說學校可以脫離政治而為整個社會服務。事實上,學校變成了資產階級階級統治的工具,它浸透了資產階級的等級觀念,它的目的是為資本家培養恭順的奴才和能幹的工人… 我們說,我們辦學的事業同樣也是一種推翻資產階級的鬥爭。我們公開聲明,所謂學校可以脫離生活,可以脫離政治,這是撒謊騙人。」

他也曾說過,「資產階級虛偽立場的表現之一,就是硬說學校可以脫離政治。你們都很清楚這種說法有多麽虛偽。就連提出這個論點的資產階級自己也把貫徹資產階級政治作為辦學的重點,竭力通過辦學替資產階級訓練機靈聽話的奴才,甚至在全國上下竭力利用普遍教育替資產階級訓練這樣的奴僕,教他們去執行資本的意志,聽從資本的使喚。他們從來不考慮怎樣使學校成為培養人們品格的工具。」

資產階級將知識視為由他們所壟斷的事業,並試圖將知識轉化為替他們的統治服務的工具。列寧闡明了只有富人才能獲得「優質」的教育,但對窮人與工人階級而言,教育只是為工作進行的訓練。它絕對無法使人們成為「自己生命的真正擁有者」。

「自己生命的真正擁有者」同時具有文學的與深遠的意義。對工人階級與窮人而言,接受教育不只重要,且是必要的。為了實現工人階級與被壓迫社會群體的真正解放,我們必須深刻地打破將我們、以及我們的孩子,與整個人類歷史中所發展出來的科學、技術、哲學、經濟學與歷史學的巨大知識庫的分離。

馬克思的〈哥達綱領批判〉中也論及了教育議題。他說:「平等的國民教育?他們怎麼理解這句話呢?是不是以為在現代社會裡(而所談到的只能是現代社會)教育對一切階級都可能是平等的呢?」他接著說:「『通過國家來實施國民教育』是完全要不得的。用一般的法律來確定國民小學的經費、教員的資格、學習的科目等等,並且像美國那樣通過國家視察員來監督這些法律規定的實施,這和指定國家為人民的教育者完全是兩回事!相反地,應該使政府和教會一樣地對學校不起任何影響。」

正如馬克思所言,一方面來說,我們必須改變社會條件以建立新的教育體系;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透過新的教育體系來改造現有的社會條件。因此,我們勢必要開展我們的分析,以理解當前的情勢。這些分析也導向了我們要求並捍衛公共、世俗且免費的教育。這也意味著我們必須根據學生的需要來爭取教育預算,而非為企業或跨國金融財團的需求服務。雖然我們要求國家挹注教育經費並保障大眾的受教權,但我們拒絕將教育的管理權交給代表資本家階級的國家。

教育可以在不被政府掌握的情況下公共化

反對資本主義政府對課程、對教育預算、對教育經費的控制的鬥爭是必要的。我們必須將教育交給真正關心孩子們所受教育的人進行,也就是交給家長、老師、學生、社區組織與工人階級組織。我們在質疑中為既存的教育體系辯護,因為我們為了平等機會奮戰,也為了能讓年輕人利用並增進由全體人類積累的知識的自由而戰。我們不為我們已經習慣的教育體系而戰,在教育中所謂的「平等」,只不過是憤世嫉俗且充滿偏見的謊言。在階級社會與剝削結束的平等到來以前,我們清楚這些說法只是空話。我們正致力於終結階級社會,在這場鬥爭中,我們為真正的平等而戰。而這也是為何我們要建立一個剝奪資產階級權力,並確立民主的經濟與教育計畫的工人政府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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