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基法》修惡三讀通過後,臉書上常出現兩種聲音,約略可區分為「繼續為公民權(等於勞權)奮戰」與「對於民進黨(本身)」的幻滅與譴責」。前者的代表性說法,除了積極倡議公投、動用常態婚家小單位的意識形態召喚(例如:「勞工也是人,勞工不是機器,勞工有家庭……」)1,最為吊詭的一點,就是唯同婚主義成員2對於曾經受到歡呼喝采為「同志立委」們的巨大焦慮與恐懼。這樣的情感政治奠基於這些立委(最明顯如尤美女、林靜儀、蕭美琴、段宜康等)的「背信毀諾」,意味著,倘若他們可以選前一套、選後一套地背棄九百萬勞工公民,那麼這些政客也非常可能無視(或扭曲)去年5月的大法官釋憲,繼續讓擁婚同志無法進入常規的婚家制度。後者則是以一群曾經親密連結民進黨的進步自由主義學者與性別NGO為主,對於黨本身的「民主倒退」提出了最嚴厲的斥責與(無意識依然存有的)改良冀望。有趣的是,這些曾經奮力為常規民主站台的主體們,並沒有想到或無法承認,這樣的惡質現狀在於自身對於該制度的神學式狂熱信仰,以及峻拒一個具有階級鬥爭視野的性/別政治3。
在此必須沈痛地指出,擁婚(欲婚)同志的擔憂不但彰顯出「唯同志」的純粹偏執,更顯示出資產階級所主導的民主代議制成功地「分而治之」。在大部分都是受雇者(適用《勞基法》)的單偶同志當中,對於自己是個想進入婚家單位以滋養再生產領域的慾望,全然遮蔽了自身即使進入求之若渴的國家認證甜蜜小倆口、湧現出一股可觀的女女/男男婚姻單位,不但不等於得到同志權益基進層次的改觀,最大的效應是幫助資產階級(大財團與台灣特有的「中小企業」)與其管理委員會(也就是目前全執政的民進黨,以及任何與資本財團共生互愛的民主政黨)多製造出一批可榨取勞動力到至死方休的生力軍。
右邊這張網友看似戲謔嘲諷所製作的圖,可以清楚勾勒出,同婚不但是吸納乖巧正典男女同性戀的絕妙策略,而且也是所有擁抱現代民族國家「婚姻-家-國」連續體的歷史永續方案。當然,不僅僅是渴婚欲瘋的同志公民,所有對於「勞工也有家庭,也(只能)(必須)要有休假來陪伴家人」等文案買單的單偶婚家主體、包括看似最服膺「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盧森堡」無產階級專政綱領的左翼人士,都該深切地反思,是否自己本身的生命方案與對這個森羅萬象世界所設定的框架,無意識地服膺了改良主義的社民構造與歷史已然抵達終點的維穩情境?
倘若一個具備社會主義思維的勞工或工會領袖(同時)不假思索地提倡勞權改善與婚姻家庭的正典必然性,甚至認為後者(再生產領域的婚家勞務)的存在就是支持前者(維持一個無產階級勞工最基本生存要件)的存有因(raison de'tre),那麼,若按照上述的公式,例如休息時間至少要11小時的必須性,不可能是不同生命型態的「從己所欲」之選擇,而是讓多出的剩餘時間集中投資於生產與再生產的相互交纏:休息最大的必須性,是為了讓(身為家庭成員的)自己成為再生產領域的無償勞動補充體。這樣的「左翼」工人,無論是異性戀或同性戀或跨性別,很可能就是「良心資本家」最喜愛的一種族群了。
至於對目前的民進黨表示強烈失望與嚴厲譴責的性別公民團體,似乎有種強烈的歷史失憶症與選擇性的性別成見。這樣的思路美好地設定了一個曾經真實存在的、良善且真正進步主義的民進黨(與「社會主義性質」的民主綱領),以及被邪惡龐大男權所促成其墮落的「現狀」。事實上,只要是在資本主義民主代議制的結構打轉的政黨與政客,從未存在美好的原初本質與之後的「被權力所腐化」:打從進入這場戲局,政客就是權力的棋子,按部就班地演出競選前灑滿亮麗承諾的修辭與競選後為資本財團忠貞不二的助手角色。這些表示失望的NGO曾經(看似)絕對信任進步的自由主義候選人(尤其是極力支持同婚或代表農民利益的清純「好立委」),但同樣是政策制定策士的她們,當真如此天真昏昧?當總統與進步立委幾乎都是女性的前提下,性別NGO甚至還無法反轉思考路線,而是認定這樣的政客作為是受到「傳統父權」的污染。矛盾的是,這樣的說法跟性平主體極力提倡的性別自主,似乎形成最無法轉圜的自打嘴巴悖論。
倘若我們要在極端慘澹不仁的現狀找尋出路,就得肯認被分化為無數「小一」的身份政治之匱乏與死結4。當傳統左翼無意認真批判婚姻家庭連續體與資本主義的共謀、同志政治只願意扶持往上晉升的單偶潔淨主體,就算《勞基法》這次並未修惡,我們仍始終被困在一個妝點著美好未來的生殖主義迴圈中,仰賴代議士與資本財團慈悲的被圈養狀態。這樣的「民主」式慈悲並不如同誠實的鱷魚,坦然地吃掉獵物就罷了。資產階級主導的民主不但吞噬且吸納了獵物,卻讓對方誤以為選票是免死金牌與復活指令,並且算盡機關,在吃掉虛幻的平等與自由之後,代議士還以傲慢施恩的姿態告訴我們,已經到了該徹底拆解對資產階級民主代議制有絲毫冀望的時刻!
如果要提倡一個峻拒四年就輪轉一回的鬧劇,我們必須從現在開始,不分次序地思考,如何滋養出一個讓非生殖進步主義的生命方式都能夠坦然生活的左翼思維5。我們必須支持且悅納這些寫出「勞工要休息去狂歡」也不會擔心失去支持的勞權主體,以及,開始痛切省思,在過去這數十年來,國家女性主義與同志正典如何成為甜美的自主助手,積極填充了這個(無論政客是男是女)以平等之名來壯大資本主義再生產機制的性/別歷史觀。
- 1. 在社民黨呼籲公投的文字當中,有些是明顯的對資本主義病徵性解讀,但奇異的是:病情與解方卻意外地疊合為一體。例如,「范雲表示,勞工不是24小時輪轉的機器人,而是活生生的人,有家庭,有愛人,有夢想要追求,我們不需要再忍耐,應該用行動來改變自己的人生,范雲呼籲,只要滿18歲,就有權利站出來,為所有站不出來的人,爭取一個用公民投票拒絕血汗過勞的機會!」在這裡,似乎彰顯了「公民」的底限是「有家庭」?而有/無家庭或愛人,是拒絕血汗過勞的某種準繩?此外,青年覺醒主體的表達更黏結了對經濟解放的渴望是製造標準婚家小單位:「中正大學自主發起學生許文映表示......勞基法修惡後的環境對於青年不友善,青年將面臨過勞和低薪處境,養家和成家對於青年而言是相當大的壓力。」(參見全文)
- 2. 在此處,我指的「唯同婚主義」不只是想要或已經(在中華民國之外的國家地區)結婚的同志們,而是支持與資本主義纏綿共生的婚姻制度且毫不置疑其問題性的所有人。
- 3. 類似這樣的文字,可參考婦女新知最近的發文。在這裡,有些聲音開始對當今主導性別政策的國家女性主義NGO滋生出批判與不滿,例如網友Again-Red Huang的說法:「婦女新知所謂的今生不投民進黨,或許得一一點名,陳曼麗(主婦聯盟)、李麗芬(展翅協會)尤美女(婦女新知)、林靜儀(民進黨婦女部)這些婦團出身的人,特別是尤美女。婦女新知前董事長尤美女是不是還值得信任?尤美女是不是另一位前董事長陳宜倩說的:「女人太快學習男性傳統政治,與資本主義及父權邏輯的財團利益站一起。」婦女新知要不要帶人去尤辦抗議:「尤美女死要錢,新知撒冥紙給妳,宣告過去的尤美女已死,新知跟尤美女割袍斷義。」(參見全文,黑體字是我的標注)
- 4. 我的「諸多小一」的思考,受惠於趙剛某些文章之洞見。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小確幸」:台灣太陽花一代的政治認同〉與〈敬答劉紀蕙教授:台灣社會運動真的在創造新的可能性嗎?〉。
- 5. 關於這樣的「家庭/勞權」共構話語,在不勝枚舉的發聲當中,以這則立委身為媽媽(同時也是兩位棄票的民進黨立委之一的林淑芬)的說法最具代表性。而郭彥伯則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如果不解離這樣的短路迴圈,勞工(或廣義的「做工的人」)永遠在維持一個流利運轉的資本─婚家─民主代議體制:「一再看到「讓勞工回去陪家人」、「不要讓家庭破碎」覺得辛酸。別跟我說有些人的願望就是如此,對,我知道有些人想這樣。而且我懂得區別「單純陳述一個勞工不再有閒暇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跟「用一個常見想像來說服人同時也強化那個想像」。要大家面對勞資關係的現實,也請面對這種「家庭」的現實。為什麼這種說法動人、這麼有控訴力道,因為它就被看作是一種工作、一種義務、一種責任!我,他,蔡的不工作時就想大吃、打砲和看影集,有人把這放在說帖上嗎?每個都是陪家人、休息,認真再生產,好好養精蓄銳準備上第二天班。請給我可以拋家棄子溜出喝得酩酊大醉隔天上班差點遲到還一直打瞌睡的勞基法謝謝。」(參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