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

2018/09/20

今年(2018)是「台灣客家運動30年」。回想1988年,解嚴後一年,以「還我母語」為訴求的客家社會運動,如何經由語言權益的爭取,轉入1950年代白色恐怖的現場,又如何連結於1989年台灣第一場罷工──遠化罷工的現場。當年,在陳映真先生的帶領下,《人間雜誌》呈現了上述兩個事件於「台灣客家」的主軸上,這將如何與今年「差事劇團」即將呈現的一齣戲:《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產生關聯?引人深思。

在客家記憶共同體中,那些農民革命者的幽靈,是如何如水流般的歷史圖像,逐一拚連於當下社會中?最引人深思的將是,1950年代的農民革命者,如何遇上1980年代末期的工運人士?客家現身,在工農運動的歷史中。又如何以半虛構的戲劇表現,在當下顯影呢?冷戰風雲下的客家人運動,從報導現場延伸為戲劇表現,跨越30年時間......。

時間是一條時而波瀾洶湧、時而寂靜無聲的長河。30年前,在解嚴後的1988年,因著一場語言主體性的倡議,發生了客家「還我母語運動」。然而,就客家歷史與生活的現實而言,人與土地的生產關係所形塑出來的社會構造,卻牢牢地將我們的目光,凝神於時間彼岸的一場白色恐怖刑殺,與另一場發生於小鎮的工人罷工事件。

客家不以「回首」這個詞彙來形容看見過去;卻以「轉身」來訴說對共同記憶的追索。這意味著,當下的世代,將以身體行動將過去發生的重要事件,挪置於我們的面前,重新審視共同記憶的方方面面。更形迫切的是,在或許清晰,或許模糊的記憶堆中,摸索自身與這些記憶的關係!

這便是客家記憶,以它流動的載體,所帶動的文化力量。像似河水流淌的聲音,無嗅無味,卻牽動無比深遠的連結。就是這樣的連結,我們將以一齣戲的始末,來訴說看得見的故事,以及藏在這故事背後,更為隱形的、卻深深紮入我們血脈中的觸動。

這樣的思索,催促我重新走回了30年前踩訪過的客家現場。那時,在《人間雜誌》「台灣客家」專輯的報導現場,我創造了一個人物──范天寒。這顯得有些不太尋常,因為通常報導的特質就是非虛構,創造了一個人物,不就像小說一樣,虛構了一個人物了嗎?其實非然,而是在當年的政治環境下,表面上社會雖已解嚴,冷戰風雲瀰天蓋地的低壓氛圍下,左翼行動所帶來的文化書寫,仍是一片風聲鶴唳。為免受訪者再次遭受殃災,我於是幫本名梁雲漢的地下黨人,取了一個稱作范天寒的名子。好似也在心底複誦著,他是從那寒冷的整肅天空下,亡命活存下來的受難者!30年時間過去,梁雲漢先生已於兩年前過世,然則,范天寒在光與影的交錯中,從暗幽處折射而出的,卻是不曾死滅的客家地下黨人蹤跡,只不過愈來愈不為現實所照見!

遠化罷工是客籍勞動者,歷經台灣二戰「冷戰─戒嚴─依賴發展」的經濟掛帥模式後,所展開的對於資本體制的反擊。「這道罷工線是工人共同畫出來的,代表著工會是爭取工人權益的核心。」罷工帶領者羅美文,當年在廠房前演說的發言,時隔多年仍難忘懷,「這是戒嚴統治下的第一場罷工......。」激動人心的種種記憶,固然與工人衝破戒嚴體制,展開弱勢者的爭權抗爭有關,更多的,也在客家運動剛敲響晨鐘之刻,客籍社會運動的本質,就恰恰並非涵蓋主流抗爭價值的菁英民主政治訴求,而是朝向社會底層的工人運動!記憶深刻的,當然是跟隨我前往現場的梁雲漢先生,他在工廠門口的罷工線旁,站了一整個下午;後來帶著深思的心情,用客語和我說出類似這樣的話:「我們在五○年代展開的是農民革命,雖然終因歷史條件不足而失敗了,但留下的血跡,或許就在這裡灌溉了罷工的秧苗......。」

發生於1980年代的社會運動,通常以對抗國民黨的戒嚴統治,作為總結。當下的「轉型正義」恰是如此。然則,如果不從進步社會觀出發,將無法穿透歷經民間社會胎動,所導致的激進社會對黨國體制的反叛,到底基於怎樣的背景而群聚。客家運動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最開始,從戒嚴體制下,對於方言的控制,引發客家社群,以爭取語言主體為訴求的「還我母語運動」。

然而,如果我們深究,二戰後,1960-70年代,台灣以加工出口的依賴發展模式,擠進亞洲資本發展的潮流間,也必然帶來了種種發展的代價,這就是後來「客家運動」在超越語言之外,所展現的對於工、農運動的關切。也展現在閩客分類鬥爭歷史中,福佬沙文對客家的分化。還有,1950年客家農民與地下黨的革命,以及發生於1989年,台灣第一次罷工運動的「遠化罷工」。這是當年《人間雜誌》,在陳映真先生的帶領下,所開展的「台灣客家」專輯的文化思維。

客家是移動的族群,在時間的長河中,因著流動而生果敢、生猛之性,或可轉作「硬頸子弟」的非刻板描述;也因著在流動中,殷盼紮根的需求,而注重家族的傳承。兩者交相辯證,在台灣民粹政治的夾縫間求生存,常遭汙名化為投靠官方的「義民」。這是客家運動30年,最值得反思的結構性觀點。可以說,是在這樣繁複的,對於劇場如何在時間中,以當下的身影,迎向或突而慘遭記憶滅頂的錯綜下,稱作《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這齣戲從誕生、難產以至於歷經波折,而每一段的波折,都如同潛藏在激流中的紋路般,不動聲色,卻令人屏息。

恰恰是在這樣創作旅程的研磨中,本劇導演王瑋廉寫下生動而深刻的一席話語,發人深省與深思。他說:

范天寒,在這裡僅剩的一個姓名,史料裡找不到的名字,因著他,引動一串破碎不全、馬賽克般的事件與場景,那些關於他弟兄姊妹們的模糊面貌,如何追尋。一名攝影師,在一次又一次的紀錄與採訪之中,究竟拍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畫面的捕捉與拼湊,真能勾勒出真實?感知與行動,在歧路裡如何能不迷失?

事件流轉在50年代地下革命黨人,以及1989年的一次罷工現場。四十年的跨距,對於歷史裡沒有位置發聲的人,是漫長,還是一瞬?無聲的景象會不會凝聚成一面黑色的鏡子,向活者撲來。

這就是《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這齣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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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天寒與他的弟兄們│演出
時間:2018年10月19、20、21日 1930-2130
地點:台北市客家音樂戲劇中心2樓劇場(售票演出)
售票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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