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弘與何明修兩位先後撰文,文章以悼念曾茂興為題,卻闡述了兩人對工運史的獨到見解。我無意評論曾茂興作為工運人士的功過,我相信,歷史自會有公正的裁判。曾茂興的過世,作為工運界的一員,作為曾經渴望在曾茂興身上學習他所有優點的後輩,我感到深深的哀悼。然而卻無法認同那些神化逝者,塑造偶像的做法。
林何兩文最大的問題在於過度的英雄史觀。林文中說曾茂興引燃了「戰後第一波勞工運動」,工運乃因一人而起。何文中說曾茂興往生代表著八○年代以來台灣自主工運所僅存的一絲香火熄滅,工運也因一人而亡。兩文用心良苦,可惜皆不符事實。長期以來,許多工運人士對臺灣工人史進行了重大的扭曲,把「八○年代以來台灣自主工運」當作是「戰後第一波勞工運動」。事實上,從一九四五到一九四九年,臺灣有一波既有本土脈絡、又與中國階級衝突呼應的左翼工運。在戒嚴時期,根據筆者統計,在五、六○年代,光罷工抗爭就至少有廿四起,最早是在戒嚴令頒布後僅兩年半的基隆皮鞋工人罷工。至於曾茂興參與甚深的「八○年代以來台灣自主工運」是否僅一兩人之力所致,曾茂興戰友俱在,史料尚存,又豈容如是說?以林文提及的年終獎金風潮來說,若非遠東化纖工人的率先行動,又何有風潮可言?工人階級需要自己的歷史,需要喚醒沉睡的集體記憶,需要紀錄集體的奮鬥、挫敗與勝利,但絕不需要那種「一人高呼,萬眾跟隨」的統治者式的英雄史觀。
何文描繪了工運的「體制化」,部分我能同意,但對其前提與結論均無法茍同。對工運來說,所謂的體制內外,絕不僅是工會登記與否、議會還是街頭、是否罷工、幹部是否「當官」這些層次而已,而是關乎到工運如何面對宰制工人階級的整套資產階級秩序,是要根本改變之,還是尋求局部改良。即使同樣是進行抗爭,也有抗爭對象、手段和藉抗爭進行怎樣的教育的問題。以此標準來看,曾茂興(和其他許多工運「領袖」)的功過是非,都大有討論的空間。至於他擔任國策顧問後的言行,當然也不會沒有爭論的餘地。
何文把近年的工運描繪為「天下皆醉,唯曾獨醒」,這正好和事實相反。曾茂興所參與創建的自主工聯,廿年來不登記,不拿補助,堅持抗爭,更積極關注私人企業員工和非典型雇用的問題,不知道這是否符合何文「體制外」的定義,而類似團體又何止工聯一家。
何文見報之日,正有一場聲援被解雇資深工會幹部林子文的抗議。類似的解雇案例,近年層出不窮,可惜一些工運學者卻絕不涉足支援,基層工人只能牢記之、揭露之,以待來日。
曾茂興過世了,我們哀傷,我們悼念。但是歷史尚未終結,戰鬥仍在繼續,路障還是要清除。曾爸,您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