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說唱的列寧」
專訪左翼嘻哈歌手鍾翔宇

2020/01/24
苦勞網記者

「在中文嘻哈圈子裡我算是奇葩/我是在激發並延續這文化還是在背離它?/為了解答這個問題 我用唯物辯證分析法/來試圖揭發真理和帶你熟悉一下…」
——鍾翔宇〈延續和決裂〉

左翼嘻哈歌手鍾翔宇。(攝影:StreetVoice 街聲/鍾翔宇提供)

鍾翔宇,1993年生的嘻哈音樂創作歌手,父親是韓國華僑,母親是台灣閩南人,他在資本主義頭號霸權美國生活長大,卻唱出一系列反對資本主義和美國帝國主義的歌曲,他在歌曲中自稱是「說唱的列寧」,要「振興左翼的魄力」,2018年推出首張專輯《炮打司令部》,就入圍台灣金音獎「最佳專輯獎」,引起各界注目。去年(2019)7月他的第二張專輯《星星之火》問世,同樣取得好口碑和銷量佳績。

《星星之火》收錄的六首歌,曲風和主題都具有連貫性,在第一首歌〈星星之火〉中,鍾翔宇取樣了非洲人民社會主義黨主席奧馬利‧耶什泰拉(Omali Yeshitela)的演講,扼要解釋了世界資本主義的源起和擴張;〈延續和決裂〉回顧嘻哈音樂的歷史,並揭示他重回反壓迫的激進嘻哈傳統的左翼立場;〈流言蜚語〉旗幟鮮明地批判美國橫行世界的霸權行徑,質疑「我問你唯一動用核武器的到底是誰?/為何朝鮮發展核武就被認為是罪?」;〈夢〉以自己家庭背負債務的真實故事,拆穿「美國夢」的美麗神話;〈這不是請客吃飯〉把矛頭對準資本主義民主制度,直言「我們平民在這制度裡只是投票的機器」,政黨「競選時總是稱自己是工運的好同志/而上台後幫公司董事壓低工資拉長工時」;最後一首〈社會主義還是人類滅絕〉,則細數資本主義導致的饑荒、過勞和生態危機的野蠻現狀,將聽眾帶往必須走向「社會主義革命」的結論。整張專輯鏗鏘有力,兼具道德理想與政治說理,令人好奇是什麼樣的經歷,讓一位年輕的歌手寫出這樣的詞曲?

苦勞網專訪了鍾翔宇,請他談談他的創作理念和音樂風格,以及他如何變成馬克思主義者的歷程。

問:你的第二張專輯《星星之火》的歌曲,充滿了左翼的理論、歷史和現實的分析,你製作這張專輯的理念是什麼?

鍾:這張專輯的理念跟我平常的政治經濟宣傳活動一樣,希望能讓接觸到它的人看見他們曾經無視的事情,還有重新思考他們認識的一些東西。我想讓聽我的人認識到自己的意識形態,了解它是從哪來的,再了解這怎樣影響他們對一切人事物的認識。我想我的作品都是以這為目標吧。

出這張專輯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因為我發行《炮打司令部》後,過不久就對它很不滿,覺得有很多地方可以做得更好,例如我對整張專輯的後製不滿意,我認為我的混音有進步,但不只這樣,《星星之火》找的母帶後期處理工程師Glenn Schick是比較好的。

問:你是怎麼接觸嘻哈樂,然後變成嘻哈創作歌手的?你又會如何定位自己在嘻哈音樂中的位置?

鍾:從小我彈鋼琴拉小提琴,聽古典樂比較多,大概是小學五、六年級才開始聽嘻哈,那時因為玩電動遊戲,很喜歡當中的嘻哈樂,一聽就被曲風吸引,發現嘻哈曲子會取樣我認識的古典樂,覺得這種音樂類型很豐富。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成為嘻哈歌手,17歲時在網路上買了第一支USB麥克風,隨便下載曲子亂唱,給親戚好友聽,沒想到上傳YouTube後破十幾萬點閱,後來有時間就會去做音樂,結果越做越有水準。18歲我第一次嘗試編曲做出〈野格炸彈〉,2013年推出首張EP《禁聞》後,有一陣子沒有做音樂,因為找不到自己的主題,也不想做嘻哈樂主流的「玩咖」音樂,直到2018年我才發行《炮打司令部》。

我的音樂可以定位為「意識嘻哈」(Conscious Hip Hop),類似左翼饒舌、左翼說唱,風格有點接近Dead Prez、英國Lowkey、Immortal Technique,這些也是台灣比較缺乏的嘻哈風格。我從他們音樂學到很多。Immortal Technique是在美國長大的祕魯人,他的〈Peruvian Cocaine〉解釋拉美的古柯鹼怎麼來到美國,經過哪些人的手,聽了會起雞皮疙瘩;Lowkey的專輯都在批判帝國主義,他是英國和伊拉克混血兒,很多主題都跟中東的事情有關,也關心巴勒斯坦、反錫安主義等等。

小時候影響比較大的中文嘻哈歌手是MC HotDog,他的風格比較接近美國的嘻哈,把心裡不爽什麼都講出來,也有一些蠻幽默的歌,聽了之後就希望有天也可以寫一些中文歌。

問:你的兩張專輯名稱《炮打司令部》、《星星之火》都是來自毛澤東的文章,歌曲中也經常引用毛澤東的名言或者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另外像是〈你所謂的自由民主〉、〈流言蜚語〉等歌也對美國帝國主義有強烈的批評,你的左翼政治立場是怎麼形成的?

鍾:我蠻喜歡毛澤東寫東西的方法,他可以把理論解釋的深入淺出,像他在抗戰時期寫的文章,常提到成語和中國文學的典故,如「愚公移山」,這都是寫給平民看的。

我在大學時修了發展經濟學的課,講到中國經濟起飛和鄧小平的改革開放,最後教授問我們毛澤東還是鄧小平好,他在課堂上表明自己來自非洲,但非洲很多人都喜歡毛主席,直接說「I like Mao」,所以我就想要多了解。

我以前研究帝國主義,看到美國一直打仗,但是只看到表面,沒有研究和資本主義的關係,也沒有反思自己的世界觀。直到大二的時候,我讀了Malcolm X的書和一些文章,讓我重新思考很多事情,比如他主張「被暴力壓迫的族群有權用非暴力以外的方式自衛」,我就想到越南之所以戰勝美國,是因為越南人面對侵略者時拿起武器捍衛祖國,那麼對他們能夠主張非暴力嗎?這時候,我意識到上個世紀的大部分民族解放運動和馬列主義形影不離,尤其是在非洲和拉丁美洲。我差不多在那時候也被布吉納法索的托馬斯‧桑卡拉(Thomas Sankara)和古巴的卡斯楚的故事感動。

我也讀了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書,在研究歷史的過程中發現,美國之所以推翻伊朗、拉丁美洲的民選政權,是為了扶植效忠美國的買辦政權,謀取帝國主義企業的利潤。例如美國和英國在1953年推翻了伊朗民選的摩薩台政權,是因為摩薩台把英伊石油公司國有化,認為伊朗的石油工業應該屬於伊朗人民、帶來的利潤應該造福人民,而違反了跨國企業的利益。英美推翻它之後,扶植了巴勒維國王,為美國的跨國大企業爭取到伊朗石油工業40%的利潤。

知道這些事實後,聽到同一個美國喊人權,不會很反感嗎?我特別推薦威廉‧布魯姆(William Blum)寫的《誰是無賴國家》(Rogue State),他曾經在美國國務院工作,但在他了解內幕之後就幹不下去,成為了反帝的作家。這本書講美國二戰後的帝國主義活動,通過年份整理美國介入、侵略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歷史。

問:除了從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歷史得到啟發外,是否還有什麼人生經歷讓你反對資本主義制度,而變成共產主義者?

鍾:我在美國有很多這類經驗,比如有個迷思是從小要好好念書才能找到好工作,但發現事實並非如此,比如我知道有人因為讀大學,欠一屁股債還不清;我父母的朋友生病動手術,結果家庭破產,這些都見過。我也看過美國種族問題,每年幾百個黑人被警察槍殺,也親眼見過貧民窟的問題。

在美國好萊塢片裡,美國人好像都是中間階層的人──獨棟房子、前院後院、有車養狗,這是典型的美國夢,但事實並非如此。幾年前我的爸爸經營一家加油站,但生意變得不好,後來店就關門,房子被銀行徵收,那段時間我媽同時打兩三份工,連睡覺時間都沒有,但繳清生活帳單後,就沒什麼錢,這很自然會讓我質疑「肯努力就會成功」的神話。

我的父母為了給我比較好的教育環境,犧牲奉獻非常多,顯示這個社會一點也不公平。我初中是在貧民窟的區念的,我所在的那個郡,北部富有,南部就蠻窮的,不同地區的公立學校因為居民繳的稅不一樣,也決定師資的品質,有錢人的區的學校錢比較多,資源也多。我讀的是一個貧民窟學校,在體育課認識到其他班的貧窮同學,讓我見識到真正的貧窮是什麼,而且在那裏開車二十分鐘,就可以目睹美國貧富差距差很大。

問:你的父親是韓國華僑,母親是台灣閩南人,你從小在美國出生長大,這樣的家庭背景如何影響你的創作?這些地方對你而言是什麼?

鍾:我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里奇蒙(Richmond)生活長大,但我在台灣其實比較多朋友,台灣對我來說是有歸屬感的家,朝鮮則是跟家庭歷史有關的地方。

我的爺爺在清朝時出生,後來搬去首爾,但那時不知道南北會分裂,後來回不了山東。韓戰當年,我爺爺在首爾,他跟我爸說朝鮮人民軍從來沒有擾民,擾民的是美軍,這讓我感到南北分裂的狀態是一場悲劇,沒有人希望自己的祖國被外人強制分裂吧,所以我也支持朝鮮的反帝鬥爭。

我爸在1960年出生,本來是韓國的華僑,爺爺過世後(約1983年)他移民美國。美國是我成長的地方,但我想引用饒舌歌手2Pac的阿姨、美國政治犯阿薩塔‧莎庫爾(Assata Shakur)的話,她後來流亡古巴,古巴人問她是哪裡人,她會說:「我來自美國,但我不是美國人」。

問:〈流言蜚語〉的MV是你在朝鮮拍攝的,你在朝鮮的所見所聞如何?真實的朝鮮和主流媒體上的朝鮮有什麼不同?

鍾:我第一次去朝鮮是2018年9月跟著旅行社去的,那時正逢朝鮮國慶期間,我在平壤的競技場隔得很遠見到金正恩本人。主流媒體報導朝鮮的照片,往往把顏色調很灰,但其實朝鮮的建築住家都是粉紅色、粉藍色的,而且太陽特別大,一點也沒有灰暗的感覺。

朝鮮的民眾很單純、討喜,他們的城市也很乾淨,後來第二次跟朋友去朝鮮的羅先經濟特區,朋友也發覺很多報導都是假的,因為那邊真的很乾淨。此外,當地人對外面世界的認識其實很清楚,也不封閉,他們還聽過南朝鮮的歌。

我在朝鮮拍攝〈流言蜚語〉MV時,在平壤的街頭對嘴,有被路人翻白眼,但沒被制止。雖然朝鮮的物質條件比不上第一世界國家,像是高速公路沒有很好,但超市的商品都充足,考慮到朝鮮長年被經濟封鎖和制裁,會覺得滿了不起的,綠能超多,我住的地方用很多太陽能板,還有地熱。

看看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例如印尼,沒有受經濟制裁,人民還是得到台灣當外勞;我從朝鮮一回到美國的市區,就看到五六個流浪漢,但平壤沒有流浪漢。在朝鮮,每個人的基本需求有被達到,這是朝鮮的社會主義制度好的地方。

問:台灣社會普遍存在強烈的「反共」意識形態,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鍾:在台灣,會覺得比美國「反共」更強烈,美國頂多共和黨和民主黨有時互控主張是共產主義,但是台灣就非常反共。這是因為台灣的地理位置位居冷戰前線,而且被帝國中心包養了,跳過了很多發展國家經濟需要的步驟,就到達第一世界的生活水平,所以要廣大民眾支持共產主義很難。

現在台灣經濟不好、人才外流、後工業化,很多人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青年過得沒有上一代好,但很少人會覺得跟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有關,而去找其他原因。

台灣比起其他國家,不屬於真正的強權,但也不是真正貧窮的弱國,屬於夾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中間,有點不上不下的社會,所以也比較難像窮國人民那樣有反對資本壓迫的意識。

此外,蔣介石時代的政治犯很多是共產主義者,但現在歷史被改寫,政治犯都被說成是「台獨英雄」,所以台灣本地的共產主義歷史也被埋沒了。

問:你出了專輯以後,有得到聽眾什麼有趣的反饋嗎?未來還有哪些計畫?

鍾:我很感動的是很多人買,讓這張專輯第十天就回本了,代表我堅持做下去會有更好成績,有一大部分是外國聽眾買的,像是美國、德國、愛爾蘭、印尼、西班牙和羅馬尼亞等國家,也有人幫我組微信群,將專輯賣到中國大陸。

之後我想出第三張專輯,因為很多外國聽眾,會希望以英文歌為主,但也會有中文歌,我覺得這樣有市場,在得到歐美人的認同後,台灣人也比較會買,雖然有點心疼,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這張專輯比較喜歡的歌,像是〈夢〉,說的是我自己家庭的故事,比較有感覺,歌詞還原了當時的狀況,我也蠻喜歡〈星星之火〉的,因為我的唱法跟取樣的演講人聲很搭。

我很認真看待自己的音樂和政治活動,但我得先養活自己。我打算大學畢業後先找工作賺點錢,之後做的工作,不會跟音樂相關,因為這樣我就得改變內容,但我不希望創作受限制。我有了穩定的收入來源,就能做更好的MV和音樂。不過,我或許永遠不會進到很正式的錄音室,我太喜歡在家裡錄了,用自己電腦混音,比較符合我的方式。

責任主編: 

回應

2018年鍾翔宇在YouTube回應網友留言:

老實說,我不是很喜歡花時間解釋歌詞內容。不過因為覺得〈你所謂的自由民主〉可能被一些人誤解,與其讓大家猜來猜去,不如直接出來稍微講一下。

有人認為我想表達的是「那些外國的事情干你屁事?」事實其實正好相反。我想表達的是在帝國主義下,不論是在帝國主義中心國家或者是在新自由主義下的新殖民地(我指的不是新的殖民地,而是受新自由主義即新殖民主義統治的國家,大多數被認定為主權獨立的國家都是新殖民地),全世界人民都受到這國際制度的影響。為什麼台灣現在沒有一天到晚被空襲?原因是因為我們的統治階級,即買辦份子資產階級,是配合新自由主義的階級。

這時候有人提到中國對台灣的鎮壓。那麼我得提醒大家,「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是什麼時候開始成為對岸的官方政策?「一國兩制統一中國」跟「解放台灣」又有什麼差異?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鄧小平的改革開方時代。改革開放說到底,就是讓中國加入新自由主義的體制,只是因為經歷過社會主義建設,所以中國在新自由主義體制的地位比中國解放之前好很多。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背後勢力也就是新自由主義,而這體制目前是由美國帶頭的。「解放台灣」的意義是幫助台灣人民推翻反動政權,而「一國兩制統一中國」的目標是透過台灣已有的資產階級專制為兩岸資本家服務。我們不能只看見片面。所以〈你所謂的自由民主〉跟我們絕對有關,也跟本土美國人,尤其是美國被壓迫民族,絕對有關係。台灣在冷戰時期能夠得到美帝國主義的一些好處,也是因為它從地理和政治的角度看來是冷戰的前線,如果不想盡辦法讓這些地方的生活品質好起來,帝國主義者怎麼能醜化社會主義國家?假如台灣今天位於南美洲的話,可口可樂就很有可能找暗殺隊把罷工的工人處理掉(他們在哥倫比亞就這麼做)。

自從二戰結束之後,美國已經企圖堆翻數十個國家的民選政權,可是同時又喜歡用「自由民主」的標語合理化一切的帝國主義活動。這是騙人的嗎?不完全,因為當我們討論「民主」的時候,我們得追究是哪個階級的民主?民主跟專制並不對立。股東大會算是民主還是專制?對大股東而言,它絕對民主;對小股東而言,形式上是民主,可是實質上是專制。對大企業國內外的工人來說呢?民主何在?

戰爭不是侵略性的,就是捍衛性的,而侵略性的戰爭不是打好玩的。為什麼布爾什維克和俄羅斯人民在 1917 年推翻克倫斯基的資產階級政權之後,就有十四個國家的軍隊侵入俄羅斯?只有當一個國家不願意屈服於帝國主義資本家的時候,帝國主義國家才會動武,否則他們可以透過別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如果可以不動武的話,帝國主義者喜歡用的一招是扇動該國的反動份子搞政變,2014年的烏克蘭政變是個近年的非常好的例子。看親美媒體怎麼說?他們有提那群所謂的「革命家」是烏克蘭的新納粹主義者嗎?

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至於我為什麼決定扮演一個阿富汗人的角色?因為生長於美國的我對美國在2001年對阿富汗宣戰的印象非常地深刻,雖然我當時真的相信美國打仗真的是為了捍衛世界各地的「自由民主」。我八歲的時候當然也沒思考過賓拉登這個人是從哪冒出來的。

誰自由?誰民主?我的一張反帝反資大字報:鍾翔宇
2018-10-10 吹音樂 李鑫

2018年發生了一件事,文在寅與金正恩分別跨過北緯三十八度線,一同站在南、北邊界兩側握手,並透過《板門店宣言》約定在2018年年內宣布結束雙方戰爭狀態。接著九月所舉辦的第三次金文會簽署了《9月平壤共同宣言》⋯⋯。
同時間,一位與派對、金項鍊、大屌歌毫無瓜葛的饒舌歌手,將馬克思列寧思想、共產主義這類台灣大眾反感或無感的「冷硬題材」入歌,集結而成的首張專輯《炮打司令部》名稱援引自毛澤東文革時文宣標語,甚至將酷似文革時期紅衛兵的扮裝照片作為封面,一舉入圍2018年金音創作獎「最佳嘻哈專輯」。端看製作成本與鋪貨通路,在入圍者中量級明顯不同,如黑馬般一枝獨秀。
鍾翔宇是ABC,在美國出生的華裔,擁有雙重國籍,但身份有點曲折。媽媽是台南的福佬。爸爸本來是南朝鮮的華僑,因當時南朝鮮政府不承認外國人後裔是韓國公民,朴正熙政權也只承認蔣介石政權,所以當地華僑都陰錯陽差地成為所謂的「中華民國」國民。
後來輾轉來到美國,從小學鋼琴與小提琴,生活在白人為主的中間階層社區。由於身為美國少數族裔,見到爸媽中國餐館圈朋友與其子女無不都嚮往成為「真正的美國人」,讓鍾翔宇反思:「移民到美國的人,尤其是做的收入不好的中下階層工作、甚至如拉美裔活得沒尊嚴,為什麼仍要執意選擇移民?」這些思考促使他逐漸成為馬克思主義者。
這時他剛從北朝鮮回到台灣,在人人覺得專制封鎖的北韓拍完新作品〈流言蜚語〉MV。他是相當健談的人,對於自己所講的事物有著深入的了解,聊了很多不同的價值認同、意識形態、共產與資本、帝國主義與政治。他甚至在訪問前一天將訪問題目詳細作答、印成紙本回傳。
所以約訪當天,我拿到一份超過八千字的七頁A4紙本,一邊爬文、一邊與鍾翔宇討論他的思考與創作。對自己闡述理念的認真態度是訪談工作中首見,但如何從精華中淬煉不扭曲原意也成了另一難題。

Q:談「鍾翔宇」就會想到〈野格炸彈〉,這首歌是怎麼開始的?
剛開始對編曲有點好奇的時候,就下載了盜版的Ableton Live,就隨便亂編,覺得稍微像樣就發表了。〈野格炸彈〉是十七歲的時候編的,快十八歲時發表,那時候就聽了、唱,就是一個高中屁孩未成年喝酒,覺得蠻好玩的。
剛好有同學教我做野格炸彈,但其實我覺得野格炸彈蠻難喝的。那時候跟成龍一樣,拍MV時酒都是真的;所以過程是一直喝、喝了很多紅牛,回家就開始剪MV,隔天中午就上傳了。
〈野格炸彈〉一開始很多人罵,又超多人按不喜歡。有些鄉民可能就想在網路上找看起來比較智障的人去攻擊、去霸凌,可能他們自己也是這樣,所以他們在網路上可以變成壞人。但現在我重新開放之後,按喜歡的人變得很多,久了其實變成童年回憶。其實更早以前就有一些作品,不過讓最多人關注我的作品大概就是〈野格炸彈〉。

Q:聽說你是用歌詞自學中文?創作中文饒舌有受誰的影響嗎?
我在美國出生,去年才回到台灣定居,以前放假常常回來臺灣。高中前我是中文文盲,從小會講不會看,回台灣很多路標路名都看不懂。那時就印出自己喜歡的一些歌詞,看不懂字就一個一個查。因為喜歡饒舌,也自己開始抄寫歌詞,有練到中文就好。因為好玩,錄一錄給朋友聽,或把東西丟到YouTube方便轉貼,結果就開始被人家發現了。
中文歌我聽很多熱狗,也看到很多推薦的蛋堡。還有大支,但他的讓我學漢字比較困難。大支的歌詞,網路上找到多不是正式的台語漢字,對學習比較難有系統。我蠻喜歡《舌燦蓮花》,那時候很多時事歌曲,還有關注到兩岸跨海beef的事情。
當時頑童MJ116正在走起,會聽一下那時候的人喜歡怎樣的風格,還有當時比較地下的蛋頭、Barry;壞南孩(Down South Boyz)也還在⋯⋯感覺在臺灣嘻哈圈也不小,但多也沒有現在多。現在有些年紀比我小的朋友問我有沒有聽過誰,每一次問的還都不一樣。
我喜歡熱狗,因為喜歡,當然也被他影響。我也很愛蛋堡編的曲和說唱方式。我在美國買了一張熱狗第一張專輯的盜版CD,結果在車上家人都在的時候放,然後裡面一直唱「操你媽」,就被家人罵「怎麼在聽這種東西」。
因為接觸音樂,也才能後來回台灣認識了很多台灣朋友;認真聽饒舌之後,對Flow與韻腳開始研究。從小用雙語思考,好像讓我常用的一些韻腳跟一般單語言創作者不太相同,會用比較少的聲韻去搭配。
講到熱狗,我最近幫湯捷錄跟混他的首張個人專輯《L.O.C.K.》,他的某些歌詞內容和說唱風格讓我想起熱狗。我很欣賞湯捷的工作態度,也覺得他的新專輯很不錯。

Q:為什麼會變成「身著紅衛兵服的鍾翔宇」?
我們從小被教育反共,但事實是大部份人對共產主義根本毫無概念。
以前就開始研究帝國主義,不過那時候還沒看清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關係。大學時主修經濟學,很多教科書的內容只提所謂的「看不見的手」,而不提「看得見的槍」;許多書籍僅合理化帝國主義活動和關係,或隻字不提。
後來接觸有關美帝國主義的書,例如William Blum的《Killing Hope》和Michael Parenti的著作,發現很多人愛講共產主義根據的都是西方說法;那時我就開始讀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書,又開始讀一些重新解釋常被斷章取義或誤解的歷史文獻。
我認為,資方不介意社會上存在很多反對資本主義的人,只要那些人不去主張能取代資本主義的東西。
可以想想,為什麼美國中情局花了那麼多資源推廣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之類的後現代主義藝術家呢?要成為共產主義者的第一步,是得先了解資本主義。
如果在資本主義下是既得利益者的話,那麼就算了解也不見得會去起身反抗,除非你是恩格斯。這也是為什麼現在最有實力的共產主義組織都在第三世界,而不在西方國家或台灣這種地方。

Q:首張獨立發行專輯《炮打司令部》居然入圍了金音獎、被文化部肯定了⋯⋯你的想法是?
金音獎入圍我是自己看到的,沒有人通知我,看到還蠻意外的。
入圍是好事,並不是說在乎獎項肯定,而是發言的平台可能會稍微變得大。我沒有辦法砸錢做宣傳,入圍可能就會有比較多人聽我的音樂。反正我不靠作音樂創作吃飯(會去製作;但如果靠創作營生,創意與態度會被綁住),所以我一樣還是會做我想做的。
其實毛澤東寫的「炮打司令部」,主要是呼籲人民反對黨內的修正主義分子。我對我這張《炮打司令部》已經沒有什麼期許了!它對我來說已經是過去的作品了,現在想的是未來的作品要做些什麼。

Q:是看不慣現在嘻哈圈的風氣,所以做了〈我的饒舌〉、〈保力達B〉來諷刺嗎?
不是吧?〈我的饒舌〉純粹是這張專輯的自我介紹,裡面描述的現象不只是嘻哈的現象。〈保力達B〉是做好玩的,用trap的曲風指出trap對我而言有趣的一些現象。我並沒有討厭trap,只不過我可能有時候覺得現在太多人只做trap了,聽了會有點膩。
〈保力達B〉是2016年底做的,中間去忙其他事情,直到2018年中發現自己可以做專輯;我編曲不是很厲害,以前都是玩取樣,覺得可以的beat就用了。所以大學畢業後花蠻多時間研究編曲,那時候還打工,後來的心得就陸陸續續寫進這張專輯裡。

Q:intro〈紅色恐慌〉所述說是美國反共運動,是嘉禾電影開頭?後面的口白演講是卡斯特羅?
取樣的藝術,是用大家熟悉的東西來創新;嘉禾電影的開頭是很多人的童年回憶的一部分,沒有什麼其他意義。後面卡斯特羅的演講,是去了古巴之後加進去的。
先前在古巴的旅行,深刻感受到美帝國主義殖民的文化霸權留下的各種問題:在1959年革命之前作為美國有錢人的後花園,又因為1990年代開始大幅開放觀光讓很多觀光客其實對當地人民或文化不太尊重。古巴有一點讓人莞爾的是,在看得到蘇聯出口的拉達(Lada)汽車的地方看不到美國汽車、看得到美國汽車的地方看不到拉達汽車,是時代局勢變換留在古巴的痕跡。
「沒有革命基因的人,沒有革命之血的人,沒有適應革命觀念的思想的人,沒有適應革命所需要的努力和勇氣的人,我們不想要他們,我們不需要他們。」——菲德爾·卡斯特羅,1980年5月,〈紅色恐慌〉中引用。

Q:〈喀秋莎〉是俄國的民間音樂,是專輯中唯一的「情歌」,會把這首收錄進專輯的原因是?
那時候接近二戰時期俄羅斯紀念戰勝德國的五月九日勝利日,我想紀念所有反法西斯的那些無名的英雄;這張專輯中的主題都很重,這首歌就可以稍作休息。我有寄一張專輯給俄羅斯網友,但他說用中文唱很奇怪(笑)。
這首歌曲是由在家鄉守候戰士歸來的女性視角描寫思念,為戰場男兒們傳唱以期待為祖國奮戰、凱旋回家的心所高唱。但是那時候俄軍陣亡率太高了,女主角喀秋莎應該也沒有等到他的男人回來。
那時候的軍人從戰場上寄信回家,都會將信以一種三角折法當成信封。所以當家人接到郵差拿四方形的信封,就會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Q:〈偶像的手冊〉是出於何種心情與經驗進行創作?
〈偶像的手冊〉是一首描述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歌,我扮演的是一個為星探的角色。歌裡面會有對女性的物化和仇女的內容,是因為它一方面是對於父權做的批判和諷刺,另一方面是用簡單易懂的方法去比喻階級矛盾。

Q:專輯《炮打司令部》中國不能上架?
歌詞都寫「在這走資派的天下,它扮演著江青的角色」了,怎麼可能上架?想聽的人還是會想辦法聽。
很多人不懂文革那段時期,挺毛的「造反派」和相對的「走資派」間矛盾產生的現象。很多人以為因為毛澤東被印在人民幣上、他的畫像還掛在天安門上就代表當局繼承了他,這是非常大的誤解。
過去走資派如果擺明地反毛,那麼恐怕中國就沒辦法走到現在的地步了;所以只好漸漸地改造他的形象,讓他從一個代表著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革命家變為一個中國的民族英雄。這種現象不意外啊,你看看多少明明不是左派的人喜歡把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圖穿在自己的身上?
「當偉大的革命家在世時,壓迫階級總是不斷迫害他們,以最惡毒的敵意、最瘋狂的仇恨、最放肆的造謠和誹謗對待他們的學說。在他們逝世以後,便試圖把他們變為無害的神像,可以說是把他們偶像化,賦予他們的名字某種榮譽,以便『安慰』和愚弄被壓迫階級;同時卻閹割革命學說的內容,磨去它的革命鋒芒,把它庸俗化。」——《國家與革命》,列寧,1917年9月

Q:對你而言,饒舌創作的終極目的是什麼呢?
最近到朝鮮拍新歌的MV回國,就套用金正恩的名言吧:「生活中有歌聲,歌聲中有生活。」對我來說,創作饒舌就像是寫日記一樣。

Q:台灣是沒有真正的「共產黨」?
台灣現在沒有真的共產黨,也更沒有共產主義的群眾運動。台灣是有一些左傾活動,不過目前很分散。假如現在存在著強而有力的共產主義組織的話,它早就被列為非法組織了,看看美國的黑豹黨怎麼被整就知道。
我覺得很可惜的是,因為從上個世紀到現在有太多太多反共的謊言被當作基本知識,很多毫無根據的說法,例如某些人說什麼身體也要共產。然後就真的有部分人假藉共產主義名義搞些有的沒有的邪教,去騙不懂的人滿足他們的慾望。

Q:饒舌創作所展現的言論自由,這是否會衝突於社會主義、共產思想?
這麼說會犯了很多人的毛病,誤以為民主、自由和社會主義有衝突,也誤以為資產階級專政下的「自由」和「民主」就是唯一的「自由」和「民主」。沒有任何意識形態,不論是自由主義、法西斯主義、還是共產主義,會說自己是不民主、不自由的。
資產階級專政下有資產階級民主。同樣的,無產階級專政下也有無產階級民主。關於這問題,我之前跟朋友一起製作了一支影片,叫做《蘇聯:民主還是極權?》,有做出解釋。
〈你所謂的自由民主〉該問的是:「是誰的自由、誰的民主?」因為有階級,才有國家。國家機器本就是為某個或某些階級鎮壓其他階級的機器。當然,在某些條件下,壓迫階級會為了維護自身利益而讓步。我們在資產階級專政下能夠有我們現在有的一些言論自由,難道不是因為有了鬥爭嗎?民主和專政之間也並不存在著二元對立的關係。
談論到言論自由,不只要問誰的言論自由,還要思考其幅度。坦白說,支持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的人是自欺欺人,因為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甚至包括給想販賣兒童色情影片的人推廣他產業的平台。
結論是,所有人、所有階級在主張言論自由的同時,也支持某程度上的限制;只是每個人支持的自由和限制的程度不太一樣,希望哪些人和階級自由、誰受限制也不同。事實上,在階級化的社會說大家都平等,根本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我們應該想的是,該怎麼樣解決不平等的問題。
再說,言論自由也不只是一個人能夠關起門罵誰的自由,要有發言平台才算。資產階級專政下是透過這種手段控制平台的。先不要講左右傾向,講台灣嘻哈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大支。記不記得他發完第一張唱片之後,因為開始寫一些關於他個人政治立場的事,而遭到了唱片公司的封殺?
美國又有多少講社會議題的饒舌,後來被唱片公司即資產階級封殺?何況90%以上的美國媒體是由六家大企業掌控的:通用電氣、新聞集團、迪士尼、維亞康姆、華納媒體和CBS,這些公司裡都有中情局等組織的人。
目前雖然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是誰,但我還能稍微有個小小的平台。

Q:販售出版物、數位發行,會有違你所支持的價值嗎?
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就有商品,社會主義也有商品,關鍵在於人和生產資料之間的關係。
共產主義者的價值觀,是付出多少勞動力得到多少報酬:我製作專輯有我付出製作成本,在這過程中沒有剝削別人。壓片必須找壓片公司幫我去做,因為我沒有那些生產資料。
資產階級擁有大量的生產資料,但他們是靠抽取勞動者產生的剩餘價值去增長自己的資本的。他們自己並沒有參與生產過程,卻賺得比勞動者多;勞動者產生的價值也比他們得到的工資多。
至於版權,我並不怎麼注重它,可是那個東西在我們的社會是存在的;我今天當作它不存在,也不會因而不存在。共產主義者正視社會存在的事實,所有階級關係都有物質世界的根據,沒有任何制度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們光是逃離它,也改變不了社會。

Q:台灣普遍的反共情緒?
我受到的教育與台灣教育其實相似,畢竟反共教育就是學美國那一套;但很奇怪的一點是,大家都認為蔣介石講的很多事都是假的,但講共產主義的時候卻又覺得都是真的,很奇妙。
在哪裡主張左派,多多少少都會被封殺,差別是被封殺的程度不同。關鍵在於別人問我的時候,我自己怎麼做解釋?我們從小受的就是反共教育,是「古巴的卡斯特羅是壞蛋、朝鮮的金日成是殺人魔⋯⋯」,卻不去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殺老百姓的,不是北側的政府,而是服從美國的李承晚和朴正熙政權啊。
我在這邊想要告訴大家,如果仔細去翻文件的話,會發現:很多常被用來抹黑共產主義的說法,根本都是戈培爾領導的納粹宣傳部編出來的。納粹被打敗之後,美國就聘請了不少納粹宣傳部的人為美國做反共宣傳。

Q:身著紅衛兵作為封面,你對文革的看法是?
是正面的。文革是中國在最短時間內建設最多學校的時候。鄧小平要奪權,是必須鬥爭的。當然,走資派上台之後,反文革的說法就變成主流。
而政治本來就是階級鬥爭。沒有過去和現在的勞工組織為了自己的權益而鬥爭的話,我們就還會有童工和一天工作18小時的現象,也別談基本工資了。
我不否認文革的時候有人被冤枉,所有革命都一樣,包括一般人欣賞的美國革命或者是法國大革命。重點是,既得利益者是誰?當然,年輕人沒有那時候的記憶,也從小被官方教育「文革是十年浩劫」。可是得到利益的千百萬人,只要還沒死的話,多多少少懷念那時候。只不過得到利益的在現在的環境沒太多權力,所以自然沒有什麼發言平台。而且既得利益者、即社會基層,相對來講,比較沒有文化資本,所以他們可能也沒有辦法或時間去好好地總結那時候的經歷。
關於文革,可以讀高墨波寫的《The Battle for China’s Past》和韓東平的《Unknown Cultural Revolution》。我之前和高墨波教授聯絡,問他有沒有興趣出《The Battle for China’s Past》的中文版;他說他已經有中文版權了,要翻譯很快,也很樂意出。不過我聯絡的幾間台灣出版社都說,那本書不適合政治環境。

Q:你對兩岸統獨與世界局勢的認知,會是如何的態度面對?
統獨的話,要看是什麼條件的統、什麼條件的獨。毛澤東時代的「解放台灣」跟鄧小平時代的「一國兩制統一中國」,又意味著不同的東西。要充分地回答這些問題,不是一下子就能辦到的事。
要獨立於什麼?我主張所有國家獨立於新自由主義。假如今天的中國大陸是獨立於新自由主義的國家的話,那麼統獨對我來說會是個比較值得去討論的事。在現今的國際政治環境,統跟獨一樣都沒有擺脫新自由主義。大家把統獨簡單地看作兩岸之間的矛盾,而非中美之間的衝突;要和平獨立的話,中美會在什麼情況下允許?
在新自由主義下,帝國主義核心國家會允許你有法律上的主權,讓你有自己的國旗,可是背後是什麼樣的政治經濟關係?看看整個中南美洲,幾乎每個民選政府都被美國推翻,而被「主權獨立」的傀儡政府取代。我認為:談論統獨,絕不能無視這事實。
此外,世界上存在多一點的強國其實是好事,因為他們彼此會產生矛盾、會鬥爭,其他人才會比較有翻身的空間。現在美國帶頭的帝國主義是這個世界上最主要的矛盾;有時候中國或俄羅斯的一些做法會打擊到美國,不見得是壞事。像是金正恩就知道怎麼在其中生存,要很靈活;台灣太守規矩了,就像是開車,大家都不守規矩了你還呆呆地守規矩,這是蠢蛋,還容易被撞。

Q:相比黑權壓迫,在台灣所見的階級、族群和歧視,有何異同嗎?
背後的階級關係一樣存在,不過呈現的方法不同。要怎麼把黑人在美國受的壓迫跟台灣的被壓迫族群比較呢?台灣沒有任何族群一樣被奴役了四百年,被奴役後又遭受許許多多的法律和經濟上的限制。不過白人至上主義在這世界上是挺普遍的,我覺得我們可以好好思考一下,我們怎麼樣看待所謂的「老外」,再看看我們對所謂的「外勞」抱有什麼樣的態度。

後記:要讓人民為人們自己服務
鍾翔宇在美國有參加過一些以共產主義活動的組織。對於改變社會組織工作,他有自己一番心得。
「有次我們五一勞動節做野餐活動,想吃東西的人自由參加,只要不是警察。我們跟他們聊他們煩惱的事情,關於剝削、工資。許多人分享了很多,還留了聯絡資料。後來我跟組織建議,認為這些人我們都值得去深入認識,畢竟一個組織不應該關起門來。組織沒有群眾的支持,什麼都不是。群眾當中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學得很進步,但裡面肯定有部分的人能夠做到。」
他解釋,這些人平常就有生活經驗,比只有理論背景的人更有具體心得。但當時組織創始人之一覺得只要奪取生產資料即可,鍾翔宇略顯激動地說:「但要怎麼奪取?先不要講革命這麼遠的事情,我們怎麼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讓他們過得好一點?能讓他們自己有一些思考。」
他說,以前黑豹黨即是免費提供早餐、免費服務,得到群眾的信任之後,自然有人好奇黑豹黨主張進而參與,影響更多人,「不是說外來的一個組織去管別人如何,而是要讓人們如何運用這些知識為自己服務。那時候要回台灣了,就懶得管;結果被我說中,組織不久後就解散了。」

不只有嘻哈 他用饒舌反美帝
2019-08-29 《多維TW》月刊第046期(2019年9月號) 陳炯廷撰寫

《你所謂的自由民主》這首取材自莫扎特《安魂曲》旋律重製而成的嘻哈節奏中,饒舌歌手鍾翔宇用押韻尖銳質問,高舉的自由民主「到底是誰的自由民主?」1993年出生的鍾翔宇,成長於美國,母親是台灣人,父親是韓國華僑,2018年曾以《炮打司令部》專輯入圍台灣有「獨立音樂金曲獎」之稱的金音獎「最佳專輯獎」。他在接受本刊專訪時指出,饒舌只是一種音樂類型,也是一種思想工具,具有社會影響力。

多維:最早是在什麼機緣讓你愛上了饒舌(Rap)這類型音樂,並開始投入創作?

鍾翔宇:最早是小學五年級打電玩時在配樂中聽見。差不多的時間點,在唯一沒有按成績和社經地位被隔離教學的體育課堂中,可能我看起來比較宅。一名黑人同學就給了我一張饒舌歌單,請我協助下載。從那時起,我也開始會主動去找各種饒舌歌來聽。

為什麼會愛上這種音樂?小時候單純是因為饒舌歌詞中充斥髒話,聽起來很爽這樣。以前可能會覺得那些頌揚底層黑人匪幫生活,藉不法勾當「逆流而上」,或實際上是在物化女性的歌很帥、很叛逆。但後來我開始認識到,這些歌詞雖一定程度反映了現實,表面上叛逆,卻也是完全服膺資本主義制度和父權社會的運行。但同時,饒舌音樂能反映社會黑暗面、控訴個人生活和社會不公。歌曲中會表現出的「我們是弱勢,但你打不倒我們」的精神,也是吸引我的原因。

由於饒舌音樂創作門檻低,我開始投入詞曲創作是2010年我17歲的時候,當時我買了第一支麥克風。最初也是想練習寫中文,所以就開始玩起來,也開始嘗試編曲。早期為什麼會寫《野格炸彈》這首講飲酒經驗的歌,是由於美國合法飲酒的年齡是21歲,我當時還是個「屁孩」,覺得飲酒和唱誦它有種做壞事的快感。

多維:從你高中時創作唱誦飲酒作樂的《野格炸彈》,到近期反思美國霸權的《你所謂的自由民主》,以及那首在平壤拍攝MV、歌詞內容企圖打破人們對西方民主和「極權的北韓」迷思的《流言蜚語》,從中可見到你思維和價值觀有明顯的左傾。你是如何有了這樣的思維轉變?

鍾翔宇:我想,每一個人從17歲到26歲的階段,都會經歷非常多的變化。或許在美國是少數族裔的關係,從小到大就會認識到,很多事情並不是學校或媒體說的那麽簡單。這就鼓勵了我想多讀書、自己找答案,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

我大學是主修經濟與金融。當時在商學院讀金融時,相較於富二代的同學,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金融課程不會去教你理論發展的時空背景與來龍去脈,只是要培養你到銀行工作。這階段起,我開始主動研究跟「帝國主義」有關的東西,主要也是因為自己覺得課本上好像少說了些什麼。因為我發現,學校教的經濟學都是在合理化帝國主義的行為,它們強調市場決定一切。

此外,大學時有一個美國、伊朗混血的同學,與他的談話和交流令我印象深刻。他跟我說的一些事情,我當下也沒有馬上被說服,卻也促發了我去思考一些事情,並希望我的音樂也能如此啟發人們思考。

記得當時我會質疑「共產主義是否殺了很多人」等,但他會說「資本主義制度在更短的時間害死更多人,比方說美國對伊拉克的經濟制裁在幾年內就害死幾百萬人」等。之後我也開始思考到,為什麼美國明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卻連自己的窮人都照顧不好。更意識到一件事就是,在社會主義國家,不管一個人怎麼死,就算他是被車撞死,都會被說是共產主義害的;但在資本主義國家,一個人的死,什麼原因都有可能,就是跟這個經濟制度無關。

多維:饒舌音樂的歌詞是相當重要的組成成分,它在形式上較能講故事或揭露社會黑暗面。但饒舌音樂的「批判性」似乎都僅建立在揭露現象的層次,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鍾翔宇:從自由主義角度來批判時事時,因為這就是佔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所以需要解釋的東西沒有那麼多。但現在我從左翼的角度在講述事情的話,如果我仍是用簡單的方式處理,人家可能會把我當瘋子。我得稍微讓人知道我思考的脈絡是什麼。

我認為,用饒舌反映現實不一定就屬於「批判」。揭露現象是批判的一種,但真正的批判應該要能指向現象背後的結構性因素。例如有些人會用音樂批判或抱怨社會現象,而他們卻不認為這些現象背後的制度因素是個問題。

多維:由於你現在的歌曲題材都是相當嚴肅的政治、社會議題,特別在觀點上也不那麼「政治正確」,在你創作的過程中,會不會擔心沒人聽或別人聽不懂,或會怕被貼標籤說自己是在「說教」嗎?

鍾翔宇:我相信還是有這樣的市場存在。例如我以前做音樂是要花錢的興趣,但現在可以說是零成本、還可以賺點外快的興趣。我的聽眾不見得是喜歡饒舌音樂的人,而可能是關心社會議題的人。

創作時一定會去想,怎樣讓更多人聽得懂我的東西。例如一張專輯中,有些歌曲的題材可能比較多人聽得懂,有些比較少人聽得懂;但我也相信,這些難懂的議題,可以引發部分人的好奇心吧。當然,聽不懂不完全是聽者的責任,我也有責任要思考,怎麼儘可能把複雜的東西說得簡單一點。但現在做不好的話也沒關係,就透過實踐而學習吧。

是不是會覺得自己在說教?我覺得任何文藝作品或多或少都有這個成分,只不過主要的文藝創作都是在鞏固現有佔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我的音樂取向,就是把一些事情攤開在聽眾面前,希望讓聽眾去思考。比方說,主流的說法會一天到晚說北韓很壞,但世界上監禁率最高的國家其實是高舉人權的美國。美國在「人權」幌子下,違反人權的事所在多有,實際上比它譴責的國家還過分,然而這些問題並不會被討論。我不會認為聽眾都一定要懂這些事情,也瞭解到我們的社會環境讓大部分人都不懂這些東西。這是為什麼我會想做這樣音樂的原因。

多維:2018年入圍金音獎最佳專輯的感想是什麼?據瞭解,你未來人生的規劃並不是以音樂創作為主業,而是打算回美國研讀電腦學科,從事相關工作?

鍾翔宇:入圍金音獎,我當初是滿意外,但不論是否得獎,都不會是我創作的動力或創作的目標。不過在某方面來說,這確實是種肯定。它的意義在於,能讓家人知道我不是在浪費時間,也能讓多一點人認識到我是誰。

至於我的創作類型,假如沒有音樂以外的生活,我要寫什麼?我覺得,音樂人若是單靠音樂吃飯,他們的題材就會受限,其創作可能就無法與民眾真實生活有共鳴。專職音樂人關心的,可能會是怎麼創造產量;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