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戲中壁》——劇場與文化行動的先驅

2020/02/27
【編按】差事劇團的新作《戲中壁》將於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劇場演出。該劇以白色恐怖被殺的地下黨人劇作家——簡國賢的故事為背景,描述一段跨越閩南語、客家族群的白色恐怖年代的故事。(詳細演出資訊

讀到簡國賢發表於1946年的一篇文章。至今回首,在感受到時間彼岸社會騷動帶給劇作家的激切與焦慮時,再次回到了布萊希特的那句名言:「與其要問美學,倒不如去問現實。」雖然,這是表現主義的老生常談;亦即,劇場不在於反應現實,卻在於如何擊碎現實,重新整合,但仍然引發我們在時過境遷後,深入思索劇作家的美學觀與社會變革的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

二二八事件發生的前一年,一齣稱作《壁》的戲在台北中山堂公演,帶來巨大的回響,也同時引發諸多批評討論,核心問題圍繞在戲的最後,貧困的工人許乞食終於因為難以忍受可能因饑餓而導致的死亡,讓母親、兒子一家三口人服毒自盡。因著貧困而深受無路可走之苦,固然得以了結;然而,或因為選擇自殺一途,難以令人接受,批評的聲音圍繞於劇作家的悲觀,包括知名作家吳濁流也在報刊為文,讚賞演出的戲劇水平之餘,也提出對戲的結局「過度悲觀主義」的批評。

1946年3月,劇作家簡國賢在當年的《新生報》發表〈被遺棄的人〉這篇文章,主要是為這些批評提出辯駁。他說:

啊!這群被遺棄的人們要何去何從?他們只能拼死以頭撞壁嗎?還是要背負現實的苦惱,堅信燦爛的陽光普照他們頭上之日會到來?我也不知道如何解決《壁》的問題。我所知道的,只不過是勞工過度營養不良,以及蒼白的失業者到處氾濫,被遺棄的人們一天天地增加,絕望的深淵不斷地擴大;而握著權力,地位與黃金的人們益加興榮。
(簡國賢/作 ;林至潔/譯)

而後,針對誰殺了許乞食這件事,他繼續作了一段發揮。他說:

這果真是我的罪過嗎?是誰殺了許乞食?他不是死於作者的筆下,而是受到社會制度的傾軋,有人認為《壁》並沒有提出解決的方法而對我深感不滿,希望我能謀求解決之道。可是,我只提示一個暗示與課題。只有現實的矛盾能解決, 《壁》的問題始能解決吧。
(簡國賢/作 ;林至潔/譯)

這裡點出的問題在於:如何對等看待現實矛盾與劇場美學。亦即,當人們期待在劇場裡,提出解決現實問題的答案時,劇場人也同時在思索現實矛盾如何被解決。這是很值得深思的辯證,因為劇場作為一種基進美學,無論如何都同時在關照「民眾性」與「美學性」的辯證。當然,從一種僅僅服膺於現實,或僅僅為美學服務的劇場而言,這也不難從政策或學院的論述出發,找到一種綜合二者的說法。只不過,說法通常也只是說法,並無從令創作者真正探索劇場與觀眾所欲搭起的橋樑;因為,這座橋樑須承載社會批判與美學深度的雙向內涵。

這樣的辯證,出現在簡國賢回覆評論者對《壁》一劇的批評上。顯然,他對於劇作與社會改造的想像,並非只放在戲劇美學上來思考;更多的,卻是對於現實的投射。這樣看來,他在劇末讓貧窮一家自殺的安排,一般的角度而言,恰是悲觀的、消極的;換個角度看,卻會有全然不同的觀點。這觀點恰如簡國賢所言,是一種以內視為先,而後外放的批判觀點,也就是在戲劇裡自殺,全然是為了在現實的黑暗中抵抗,這種融合美學性的抗爭,最終希望抵達的是:被壓迫者以絕望結束生命,藉以翻轉現實社會的民眾性與階級性。

差事劇團《戲中壁》劇照。(攝影:郭盈秀)

無疑的,《壁》在時間此岸帶來的提示在於:劇場與社會的辯證關係,就是如何以劇場作為一種文化行動的開展。這時候,美學與社會的辯證,轉而進入保羅·弗萊雷(Paul Frreire)的對話以世界為中介的思維,成為劇場美學與社會現實辯證的核心。亦即,讓知識分子在劇場中,尋找到與民眾的對話關係。基本上,這都在處理或面對劇場的「美學性」與「民眾性」兩大主軸,相互消長或者彼此矛盾的問題。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對這樣棘手的問題,有深具啟發性的思想發現,就寫在《作為生產者的作者》(The Author As Producer)這篇章裡。意思是,若能把越多讀者或觀眾變成共同行動者,那麼這部機器就越能:「奪回生產工具,藉由文化生產,引致共同行動」;若以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為例,就是討論作家(劇場)知識份子,如何重構與民眾的連帶;若回到簡國賢的辯駁,也能延伸為:知識菁英從民眾身旁刻意走離後,如何以一種對等的視線,將唯心論的創作「變身」為唯物的思維,讓創作者以生產者的身分,和民眾共創一種新的生產關係。這在民眾劇場裡,說穿了,便是一種文化行動的生產。某種進步的角度閱讀簡國賢的這篇短文,得以了解他所言:「是誰殺了許乞食?他不是死於作者的筆下,而是受到社會制度的傾軋...。」

如果,我們將這樣的生產關係,放回當下的台灣社會,便也會發現,透過文化行動串聯的社會與劇場,可以從物質性的時空,(例如:社會的地理、市場、人口分布...)以及符號性的時空(例如:意識形態、價值觀、文化傾向...)來看待。就前者而言,它依著資本的流動而產生變化或改觀;但,符號性的時空,卻為我們提供了結構性的觀點,來深入到劇場如何介入社會的狀況中。這時,社會不再是當下的時空而已,卻涵蓋了共同記憶的時空。理解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我們如何透過這樣的時空感,去找尋到屬於自身與社會或時代的張力。這樣的張力,通常出現在人對歷史的破碎與殘缺,漸漸因著未來的風暴,顯性或隱性地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刻。如果以這樣的觀點出發,我們可以說:現代社會的符號性時空,是經由冷戰/戒嚴/新自由主義三組驅力,在作用其影響力!

重新面對冷戰/戒嚴,探索考察其背後的時空及意識形態,就劇場而言,等於將難以被統合或整體化連結的亞洲民眾戲劇,以重構第三世界美學精神的方式,自外或批判性地看待長久內化西方或美式文化的過程!這當然是在全球化衝擊下,對西方宰制的一種強烈對抗與反思!

關於冷戰/戒嚴體制作為社會符號的部分,得以透過《戲中壁》來說這個故事。比較關鍵的是,我們現在像似站在一個時間斷裂的危崖上,轉身目睹發生在關鍵化時刻的事件。所以到底是真實或虛構,都帶著某種迎面而來的身姿。這是這齣戲在滯緩的行動中,召喚觀眾內心底層既模糊卻也真實的身影的主要原因!

「壁呀!壁,在你這層壁那邊,是堆積著和房子一樣高的米的奸商…。也是你這一層壁的這一邊,就是一個遇不到白飯的勞工,還有呢?就是餓得站不起身來老母。只有這層壁的隔閡,情形是這樣不同。」(壁的台辭)

簡國賢二二八前夕在劇場裡的提問,經過時間的洗禮,仍在我們當下成為臨界的思索。如何讓美學不再僅是僵滯的命題,一如《壁》的過去,卻也驅動班雅明的命題,讓作者也是生產者,這時《戲中壁》這齣戲的一種思辨:「美學性」與「民眾性」的循環提問。

差事劇團《戲中壁》劇照。(攝影:郭盈秀)

差事劇團《戲中壁》寶藏巖山城戶外劇場上演

2019年以《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入圍台新藝術獎決選的差事劇團,將在2020年3月6、7兩日,於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山城劇場,將白色恐怖年代犧牲的劇作家簡國賢生平加以改編,形成《戲中壁》一劇,加入客家表演與樂隊演唱元素。本演出由客家委員會主辦,差事劇團導演鍾喬擔任編導,改編自其於1994年榮獲年度最佳電影獎的同名電影劇本。時隔多年,劇場版將以城市裡殘存的記憶空間—寶藏巖「歷史斷面」為劇作的媒介,連結記憶事件,結合閩南說書、客語歌謠的獨特「環境敘事劇場」,呈現白色恐怖時期受壓殺的故事。

來自高雄美濃的知名客語音樂人黃瑋傑,也受邀為本劇編寫原創歌曲並帶領樂團現場演出。

◎演出時間:2020/3/6(五)19:30、2020/3/7(六)19:30
◎演出地點:台北寶藏巖國際藝術村 山城戶外劇場(台北市中正區汀州路三段230巷14弄2號。捷運公館站一號出口)
◎票價:600元
◎購票及相關優惠請洽兩廳院售票網:https://pse.is/P3T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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