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日常邊界裡的多重斷裂與連結

2022/11/12
台灣大學地理環境資訊學系副教授
【編按】日本學者高橋哲哉曾以「犧牲的體系」分析以犧牲邊陲社群作為代價的社會發展模式,正如同佔日本國土面積不到 1% 的沖繩,不成比例地負荷了 74% 的駐日美軍,金門與馬祖作為台灣本島的邊陲,同時是保衛「台澎金馬共同體」的前線,在台灣追求經濟發展的歷程中,始終處於戰爭的危機與脅迫感中。《斷裂的海》一書帶領讀者將視角從(共同體)中心移向邊陲,嘗試理解金門與馬祖的觀點、認同與掙扎,從而反思台灣島本位的盲點與發展歷程。本文摘錄自《斷裂的海:金門、馬祖,從國共前線到台灣偶然的共同體》,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登。

馬祖北竿后沃村。(資料照片/攝影:王顥中)

邊界在哪裡?

「台灣的邊界在哪裡?」

作為一個 1974 年出生在彰化、現已年屆熟成大叔的地理學家,我思索著我會如何回答這個看似單純的地理空間問題,並重新探看金門和馬祖對於不同時期的我,到底處在心中的什麼地理位置。我也在想,如果有時光機,可以讓欣潔和易安帶著這本《斷裂的海》回到過去,跟過去的我說說他們心中的金門、馬祖,他們會跟我說什麼?

和我年紀相仿的人,經歷過台灣從戒嚴到解嚴的轉變。如果問戒嚴時期正受教育的我:「台灣的邊界在哪裡?」我可能會有的直覺反應會是:「台灣的邊界?你說台灣省嗎?」至於金門與馬祖,國中時期地理成績很不錯的我,也應該會斬釘截鐵地回答:「那是福建省的範圍。」

年輕的我不會覺得認識金門、馬祖有什麼重要,只知道那是當兵有可能會去的「反共前線」,而對當時頗為堅定相信台灣是「反共復國」復興基地的我來說,台灣地理當然也不會是重點。

欣潔和易安如果真能回到過去,見到當時的我,我想他們會試著讓我的視角,從那個以蔣家政權版本的「中華民國」為中心的地圖移開,重新正視台灣本島與金門馬祖之間,那看似「斷裂的海」的兩邊。

雖說是斷裂的海,但當時我心中「台灣省」範圍裡的「台澎」,以及「福建省」範圍裡的「金馬」,儼然已經是冷戰地緣政治下「偶然的共同體」。

馬祖東莒。(資料照片/攝影:王顥中)

奇怪又矛盾、斷裂的共同體

透過這本書,欣潔與易安同時要告訴我們的是,把視角移回所謂「台澎金馬」之間斷裂的海,不能只看到地圖上空間的斷裂,我們還必須回到金馬人民日常生活的空間裡,才能理解這個偶然形成的共同體之間的差異。本書第一部「自由中國的前線軍」讓我們明白,原來 1949 年以來,金馬是用整個民間的力量、生活在支撐這個共同體,然而從民間的角度望出去,這樣的方式卻是讓「戰爭的影子,持續遊蕩在島嶼的上空。」。

此時共同體裡斷裂的另一方——台灣本島,在冷戰地緣政治下,開啟了與世界經濟貿易體系的連結。但在金馬,人民的日常生活、國家力量、市場經濟、地緣政治、邊界等,卻有別於台灣島情境。書中馬祖青年發展協會創會理事長曹雅評的一番話,將上述這些轉換為深刻的體會:「我們很邊緣……長久的歷史告訴馬祖人,我們沒資格決定自己的未來。大家確實害怕戰爭、害怕衝突,但最害怕的是,下次戰爭到來的時候台灣人會拋棄我們、把我們直接讓給中共。是一直以來都很害怕。但也有些長輩會因此生出想要『投靠對岸』的心情,在各種害怕中長出一種奇怪又矛盾的想法。」而這等奇怪又矛盾、同時是共同體也是斷裂的「台澎金馬」,在解嚴後又有了另一波斷裂的推力。

馬祖作為台澎金馬共同體的前線。(資料照片/攝影:王顥中)

解嚴之後,雙重斷裂的掙扎

1987 年,台灣解嚴,我步入青少年的慘綠人生。威權時期地理課本以外的訊息漸漸多了。還記得,我是上了高中才知道原來所謂「蒙古地方」早就是獨立的蒙古國,而當時的我正在從「我是中國人」過渡到「我是台灣人」的認知重構裡,也才發現原來過去一直被我稱作「共匪」、「匪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其地圖行政邊界的模樣根本跟我學的不一樣。當時台灣的社會氛圍也不會要求我再如同過去那樣,仔細地記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行政區,反而急切地開始挖掘台灣自身因為戒嚴被抹除、刻意遺忘的歷史地理。

縱使當時高中大學聯考仍需要我記誦許多已成為歷史的「中華民國地理」知識,我自己對地理的興趣仍隨著社會氛圍自然而然轉到台灣本島上,例如:好奇台灣的鄉鎮市界線,因此知道原來花蓮縣秀林鄉的面積比我自己的家鄉彰化縣還大!然而我也必須說,解嚴後,當我隨著整個社會對「台灣本土」意識的強調,迫切找尋戒嚴時期不被認知、教導、研究、訴說有關台灣內部的林林總總時,金門、馬祖的確在我自己認識本土台灣的追尋裡是缺席的;當時的我並不會覺得所謂「認識台灣」的內涵必須包括對金門馬祖的重新認識。我心中所謂「台灣的邊界」,反而無意地,卻也更深層地從自己所謂「台灣本土」意識裡,排除了金門和馬祖。

我想,欣潔和易安要是能和當時的我見上面,肯定也會讓我離開心中那個過度以台灣島為核心的地圖,重新在我的腦海裡植入以斷裂的海為核心,並包含台澎金馬的新地圖。再一次,他們帶著我們走入金門、馬祖的民間社會,試圖去理解,當我們開始將「本土」與「台灣認同」理所當然地聚焦在台灣本島(或許加上澎湖)時,金門、馬祖人卻也在這個過程裡,再一次經歷了所謂台澎金馬偶然共同體內部的斷裂。

當台灣島內已經走過一段發展的進程,並開始追求自身主體的認同,金門、馬祖卻在這個過程中同時遭逢「雙重斷裂」後的掙扎。在本書第二部「獨立台灣的異鄉人」裡,欣潔與易安首先讓我們意識到的,是作為「戰地」的金馬,無法跟著台灣島與世界經濟體系連結的發展斷裂,以致於在解除戰地任務後,金、馬民間在「高粱」、「賭場」、「小三通」的各種發展想像裡,有著深深的游移與不確定感。另外,金馬也被「台灣本土」認同的主流敘事排除,如同金門、馬祖人無法在課堂上,從所謂台灣的「本土教材教育」中找到與自己的連結。而當金門、馬祖人用力地想將自身的認同放入台灣主體意識時,卻又會「看到網友一講到金門就說『金門滾回大陸啦、跟大陸統一啦』,心裡就會覺得很莫名其妙。」解嚴後、民主化、台灣主體意識愈來愈強的當下,欣潔與易安讓我們感受金馬人那份「如果台灣不要我們,我們又不想當中國人怎麼辦?」的集體焦慮。

金門八達樓子。(資料照片/攝影:陳韋綸)

無法一語道盡的答案

時至今日,作為一個以「邊界」與地緣政治為研究核心的地理學家,我有意識地、漸漸地把曾經被我不經意排除的金門和馬祖,拉回到自己對「台灣邊界」的思考裡。2019 年的春天,我把這樣的思維帶到課程裡,帶著學生到金門,也登上了大膽島。想起來有些諷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認真地走進金門所謂戰地的街道與地景、認識當地的人、組織;雖然自己是授課老師,但事實上,我是跟著學生一起首次探索我們都不熟知的金門。後來安排的馬祖行,也因為課程而讓我有類似的與心境。

因為對「邊界」的研究主軸,加上實際到金門、馬祖,走訪了當地的人事物,即使仍然是初步的訪察,但對現在的我來說,關於「台灣的邊界在哪裡?」的答案,有了弔詭、難以三言兩語解答的金馬脈絡。此時此刻,讀著欣潔和易安對金門、馬祖的描繪,更清楚明白揭示的是,邊界除了讓我們意識到彼此的不同,但別忘了,邊界那條有形無形的線,也是不同的彼此之間的連接處。

《斷裂的海》最後引領我們重新審視,在所謂「新冷戰」這個全球尺度地緣政治的斷裂裡,台澎金馬之間無可忽視的連結。如果新冷戰是一幅大尺度的世界局勢地圖,台澎金馬間如何更緊密地在民間社會、日常生活尺度裡鞏固連結,關乎者我們作為共同體,將如何回應當前成形中的新冷戰局勢的未來。從美國官員造訪台灣本島與「重返金馬」並行的策略,到「國之疆界,是以『民主的生活方式』為基底,而非文化認同或歷史血脈」的論述,再再都是強化「台澎金馬」作為共同體的連結。正如同書中紀錄李問,這位深具台獨意識,卻也在馬祖民間深耕的年青人說的話:「我們透過民主的機制來確認邊界。」

欣潔和易安的文字,帶著我們進到「台澎」與「金馬」的不同中,從戰後到當代那些有形無形的邊界裡,看到斷裂,也意識到彼此的連結。回到文章一開始拋出的問題:「台灣的邊界在哪裡?」讀完這本書,也許我們仍舊糾結於問題背後,那複雜無法一語道盡的答案,甚至覺得這根本還是沒有個確切答案的提問。但無論如何,在思索答案的過程,金門、馬祖必須在其中,就如同本書結語〈金門、馬祖,以及台灣的戰爭與和平〉寫到的:「過去,我們談『身為台灣人,不可不知台灣事』;在新的世紀來臨之際,則是『生而為台灣人,不可不知金馬事』。」

責任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