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巴勒斯坦】系列報導(二)
傷痛中的對話:父母圈的和平微光

2025/07/31
苦勞網記者

7 月 4 日,「父母圈」(The Parents Circle-Families Forum)在以色列拉馬特甘市(Ramat Gan)舉辦聚會,這是一個由以巴雙方失去親人的家庭所組成的和平運動團體,宗旨是讓雙方分享彼此的經驗以促進理解,打破敵意與仇恨。

父母圈聚會上,20多名在不同時期因戰爭衝突中失去摯愛的父母,在小教室裡圍成圈,相互訴說、聆聽、支持、鼓舞。(攝影:王顥中)

羅碧(Robi Damelin)目前是該單位的發言人,2002 年 3 月 3 日,羅碧的兒子在約旦河西岸擔任軍隊後備軍官時,被一名巴勒斯坦狙擊手擊斃,享年 28 歲。她在得知噩耗後的反應是:「不要以我兒子的名義報復。」

「我不支持任何形式的暴力,但我理解它如何發生。」羅碧表示,自己可以理解殺害她兒子的人,是如何走到那一步的,理解不等於接受,卻是對話的開端。2004 年,以色列軍方逮捕了殺害她兒子的那名狙擊手,羅碧內心幾經掙扎,投書媒體呼籲政府放人,還寫了一封信給對方家屬,希望打破暴力的循環。

父母圈發言人羅碧多年來不斷在國際上為以巴和平奔走。(攝影:王顥中)

2023 年 10 月 7 日,哈瑪斯襲擊以色列南部,造成千餘人喪生。引發以色列對加薩的報復式攻擊,也對當事家庭帶來創傷。羅碧說:「那天我彷彿再一次經歷了兒子的死亡。」她不斷反思事情為何會發生?而她知道戰爭不是那天才開始的,而是早就開始了。

「如果你是生活在加薩的一個孩子,戰爭幾乎每兩年就會發生一次。沒有防空洞,你的父母也無法保護你,只能帶著你四處逃竄。你沒有行動自由,也沒有希望。那你未來會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然後我看到包圍加薩的基布茲(Kibbutz,為以色列猶太人的集體社區),那些住在裡面的人們以為自己所向披靡,什麼代價都不會發生。但10月7日,他們被屠殺了。他們又背負著怎樣的創傷?」

「那些住在包圍加薩的以色列小鎮的孩子們,多年來經歷哈瑪斯的火箭攻擊,12歲了還會尿床。那他們未來又會成為怎樣的大人?」

羅碧的視角在兩邊切換穿梭,不斷希望找到雙方共同經歷過的苦難,從雙方的交叉點間找到推進和平的力量。

她批評納坦雅胡政府是「以色列有史以來最糟的政府」,她分析 10 月 7 日以色列無法保護平民,因為感到「輸了」而產生受辱感,進而推動報復,「以色列政府的很多行為只是出於報復,而不是為了救出人質。」

以色列的「讓人質回家」(Bring Them Home Now)倡議,呼籲營救在 10 月 7 日襲擊後遭哈瑪斯俘虜的以色列人質。(攝影:王顥中)

談起持續擴張的墾殖區與墾殖者暴力,羅碧痛批:「佔領就是毒藥。沒有人去追究責任,墾殖者才能為所欲為。」接著說:「多數人不知道約旦河西岸正發生什麼事,因為關注焦點只在加薩,但那裡發生的事一樣殘酷。」

10 月 7 日後,以色列政府加強管控約旦河西岸,父母圈要讓雙邊的家庭聚會更加困難,於是改採視訊會議,甚至曾遠赴海外,到賽普勒斯舉辦營隊。多年來,羅碧不斷為和平奔走,足跡遍族美國與歐洲各國。她與父母圈團隊將以巴雙邊家庭對話的內容錄製下來,搭配教師手冊,推出名為《用心傾聽》(Listening from the Heart)的教案,提供給校園使用。

羅碧出身南非,曾與家人投入南非反種族隔離運動,「當年如果有人告訴我,有一天白人與黑人能和平共處,我會說他瘋了。但今天我們坐在這裡——代表就算再困難,我們仍應懷抱希望。」

10 月 7 日遇害家屬呼籲停戰

父母圈聚會上,4 名在哈瑪斯 10 月 7 日襲擊事件中失去親人的家屬接受採訪,她們都坦承失去摯愛的傷口猶在,卻共同呼籲以色列停火,言談裡沒有仇恨,只有對「普遍人性」的堅持。

莉奧拉(Leora)46 歲的兒子在以色列南部卡法阿扎(Kfar Aza)基布茲遇害,留下3名年幼子女。

莉奧拉表示,倡議和平是因為相信戰爭無法解決問題:「我們已經嘗試太多次戰爭,那對我們和巴勒斯坦人都沒有幫助。」她說「當我看見 10 月 7 日後在加薩發生的災難,我想我必須做點什麼。我的孫子終有一天會問我,當事情發生時,我在哪裡?我做了什麼?」

凱倫(Keren)失去的兒子年僅 22 歲,在事發當天他在位於尼里姆(Nirim)基布茲的女友家。遇上哈瑪斯襲擊後他躲入防空避難室,卻在門口中彈身亡,死後 4 小時後才被人發現。

凱倫不願只用仇恨去理解這場悲劇,呼籲社會重新看待人與人的信任與價值:「如果我們也失去人性,那不只是輸給敵人,更是輸給自己。」

「戰爭拖得太久了。孩子們正在死去。推動長期和平之前,我們必須先停火。」她的語氣篤定。

瑪雅安(Maayan)的父母也在哈瑪斯襲擊中喪命。她說:「我不知道怎麼談論全球和平,我只能談論我自己的經驗。我想傳達一個訊息:人類應該找到方法達成協議,為我們的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

「為了共同在這顆地球上活下去,我們必須去理解對方其實也是想讓自己孩子過上好生活的人。」她說。

10月7日遇害家屬,左起為瑪雅安、凱倫、哈娜。(攝影:王顥中)

繼承兒子的遺願

哈娜(Hana)的兒子名叫卡茨曼(Hayim Katsman),長期投入以巴共存的和平倡議,遇襲喪生時 32 歲。

「他曾帶著加薩的孩子到以色列醫院就醫。他是學者,也是DJ,熱愛阿拉伯音樂,會在活動中播放阿拉伯音樂。」她說。

卡茨曼在美國華盛頓大學取得國際關係博士學位後,在耶路撒冷的哈達薩學術學院(Hadassah Academic College)任教,博士論文主題是研究「宗教錫安主義」,公開反對以色列佔領約旦河西岸,並拒絕訪問猶太墾殖區,精通阿拉伯語,還在阿拉伯人居住的以色列城市拉哈特(Rahat)擔任志工。

在兒子過世後,哈娜回頭閱讀他生前所寫的文章,她介紹:「卡茨曼深刻理解宗教錫安主義社群及其哲學,他的研究對於理解當代以色列政治非常重要。他也訪問了很多以色列年輕的保守派運動人士,這些保守思想多從美國傳入。他的文章具備與不同世界觀的人溝通的能力。」

「他的博士論文,是獻給所有從河流到海之間的生命。」

「從河流到海」(From the river to the sea)是指從約旦河到地中海之間的整片土地,也就是今天的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在巴勒斯坦解放運動中,這句話意味著對整塊巴勒斯坦土地的主權訴求,讓土地上的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權利與公民身分。

哈娜也開始與過去在和平運動中曾和卡茨曼合作的人聯繫,並親自加入和平運動團體:「我們不希望別人看我們時,以為我們都是極端派,我們也不該以同樣的方式看待阿拉伯世界。我們必須尋找雙方的溫和派,那些希望和平的人。這就是我們正在做的事。」

承認彼此傷痛

在伯利恆的德赫舍難民營(Dheisheh Camp),父母圈的巴勒斯坦成員馬贊(Mazan Abu Zir)接受採訪。2023 年 11 月,他的祖母在加薩被以色列軍方殺害。他加入「父母圈」,參與一個名為「敘事」(al-riwayyah)的計畫,該計畫讓巴勒斯坦人共同分享自己的經驗。

「巴勒斯坦人有權生存、有權不在半夜被以軍破門而入、有權回到被侵佔的土地上!」馬贊說,自己經常因為想起在加薩、傑寧(Jenin)發生的暴力而感到難過,當得知以巴雙方都有人感到痛苦絕望時,他認為這些傷痛經驗應該促進彼此的理解與同情心。

「找到和我有一樣傷痛的人,讓我感到平靜,」他樂見以色列民間出現的和平倡議:「只要相互承認彼此都有生存和生活的權利,真心相信,就會有和平。」

父母圈巴勒斯坦成員馬贊(圖右)與他的子女。(攝影:王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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